四十四年前,我在“北大荒”一个生产队的小学校里当老师。说是小学校,就是两间用“拉禾辫”盖起的草房,其格局和当地农民的住房完全一样,只不过,把烧柴火做饭的外间,作为了老师的办公室。说起老师,除了校长,就我一个。我要教从四年级到六年级语文、算术,还包括美术和体育课程。而且,这几个年级所有的学生都在一个班,当地叫做“复式班”。拳打脚踢,都是我一个人招呼。 有一次,六年级算术课讲“勾股定理”,我带着学生到场院,阳光斜照下的粮囤,在地上有一个很长的阴影,等到影子和粮囤大约成45度夹角的时候,我让学生量量影子的长短,告诉他们影子的长度就是粮囤的高度。这种实物教学,让学生感到新奇。 那天放学后,教室里的学生都回家了,只留下一个小姑娘还待在座位上。我走到她的身旁,问她有什么事情吗?她站了起来说:肖老师,今天,我们在地上量影子的长短,就可以不用爬到囤顶上去量了。算术挺有意思,我想学算术。 我立刻对她说:好呀,你好好学,上了中学,算术变成了数学,还有好多有意思的课。她接着问我:如果我学好了算术,是不是以后可以当咱们队上的会计?我说:当然可以了!然后,我又对她说,你干吗非在咱们队上当会计呀,还可以到别处做很多有意思的工作呢! 说完这些空洞的当时我自己也感动的话之后,她满意地背上书包走了。我知道,她特意留在教室,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的。一个大人看来简单的问题,对于一个六年级的孩子,却不简单,有时可能会影响她的一生。某些看似美好的话,其实,不过是一个漂亮的肥皂泡。漫长的人生中,不要说残酷的命运,就是琐碎的日子,也会让孩提时的梦想灰飞烟灭。那时候,她年龄小,不会懂得,即便我年龄比她大多了,就懂得了吗? 四十四年过去了,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只记得她是我们队上车老板的女儿,车老板是山东人,长得人高马大。她随爸爸,长得也比同龄人高半头。在我教她的那一年里,我让她当算术课代表,她特别高兴,每天帮我收发作业本,她自己的作业写得非常整洁,算错的题,都会在作业本上重新做一遍。我知道,她最大的梦想就是以后可以当我们队的会计,她对我说过,这样就可以不用像她爸爸整天风里来雨里去赶马车了。她说,她爸爸有时候赶车要赶到富锦县城,来回有一百多里地,要是赶上“刮大烟泡”,真的非常辛苦。她说的是多么实在,在她纯真的眼里,充满着多么大的向往。抽象的算术,已经变成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会计,一种每天催促人努力的动力。 一年过后,暑假快结束,就要开学的一天晚上,我坐在办公室里备课,房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她。手里提着一盏马灯,马灯昏黄的灯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草房的墙上。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她刚刚读完六年级,小学已经毕业,再开学就应该到农场的中学读书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她哭了起来,然后,她对我说:“我爸爸不让我读中学了,肖老师,你能不能到我家去一趟,跟我爸爸说说,劝劝我爸爸,让我去场部读中学。” 沿着队上那条土路,我跟着她向她家走去。她在前面带路,手里的马灯一晃一晃的,灯捻被风吹得像一颗不安的心不住摇摆。但那时候,她显得很高兴,心里安定了下来,仿佛只要我去她家,她爸爸一定就会同意她去场部中学读书。她实在是太天真了。一路走,看着前面马灯灯光下拉长了她的身影,像一条灵动的草蛇在夜色中游弋,我对去她家的结果,充满担心。 果然,车老板给我倒了一杯用椴树蜜冲的蜂蜜水,然后,果断拒绝了我替她的求情。车老板只是指指在炕上滚的三个孩子,便不再说话。我刚进门的时候还对他说:孩子想读中学,她想当一个会计……我明白了,他现在不需要一个会计,只需要一个帮手,帮他拉扯起这个家。 离开车老板家,她提着马灯送我,我说不用了,她说路黑,坚持要送。我拗不过她,一路她不说话,一直到小学校。我正想安慰她几句,她忽然扑在我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马灯还握在她的手里,在我的身后摇晃着。不知怎么搞的,在那一刻,风把马灯吹灭了。那一刻,让我真的有些心惊,她也止住了哭声,只对我说了句:我当不了会计了! 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我帮她把马灯拾起来,进房拿出火柴,帮她把马灯重新点亮,看着她走远,影子一点点变小。马灯光在“北大荒”的黑夜里闪动着,一直到完全被夜色吞没。那一晚,“北大荒”沉重的夜色,一直压抑在我的心头,我知道,更会像一块石头,沉重地压抑在她的心头,从此,再也无法搬开。 十一年前,即2004年夏天,我重返“北大荒”,又回到当年的生产队,打听车老板和他的女儿。乡亲们告诉我,车老板一家早就搬走,不知他们的消息。算一算,车老板的女儿如今应该四十多岁,她的孩子到了她当初读中学的年龄了。我教书的那个小学校居然还在,一间普通“拉禾辫”的草房,居然能够挺立那么长的时间,比人的寿命都长。 那天晚上,我走到我的小学校房前,不再用马灯了,房里面电灯明亮。我的身影映在窗子上,分外明显。就听一声清脆的声音“肖老师来了!”从房里面传出,紧接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小姑娘和她的父亲,小姑娘和当年车老板的女儿大小差不多,让我一下子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父亲告诉我,他们是来收麦子的“麦客”,暂时住在这里。小姑娘对我说:“早听说你要来,我学过语文课本里你的文章。”然后,她又好奇地问我,他们说以前这里是小学校,你就在这里当老师教书,是真的吗?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语塞。我有些走神。一下子,想起了车老板的女儿,想起了“北大荒”夜色中的那盏马灯……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