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欧阳江河在纽约
欧阳江河寄语《新民晚报》读者
欧阳江河与自己的书法作品
2015年欧阳江河与妻子季亚娅船行于伊斯坦布尔斯普鲁斯海峡
◆徐佳和 昨日上午,在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上海国际诗歌节开幕式上,诗人欧阳江河获颁2022年金玉兰国际诗歌大奖。在颁奖词中,诗歌节艺术委员会主席赵丽宏这样评价他:“在解构陈规的同时,他构建起了属于自己的诗歌王国。他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最重要的代表性诗人之一,他用不断创新的作品,展现了持久不竭的创作灵感和激情。他的创作对于中国当代诗歌的现代转型具有标志性的重要意义。” 采访欧阳江河并不难,他的坦然和语言中输出的巨大能量很容易把人卷入其中;但也很难,对话从一开始就变成了他的演讲,洋洋洒洒,带着雄辩之风,如面对一个学者。就像读他的诗,常常会被一种“突降感”击中,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上一行写的是天使,下一行就遁入了尿溺一般”,词语堆叠营造的意象在冲撞在打架,互不相让,迸发着力量——“黄昏,那小男孩躲在一株植物里/偷听昆虫的内脏。他实际听到的/是昆虫以外的世界:比如,机器的/内脏。”欧阳江河曾被国际诗歌界誉为“最好的中国诗人”。 1 留恋报纸 在上海难得的冬日阳光中,围绕在欧阳江河手边的都是书,以及他随身携带的厚厚的笔记本。“我们也许是最后一代还在纸上用手来书写的人了,以后都是电脑一代了,写作过程中书写的快感和兴致快没有了。尤其诗歌写作,手的云泥痕迹在写作里面留不下来了,这是一个不小的遗憾。” 1984年,欧阳江河在成名作《悬棺》中,表现出与众不同的诗歌气象。上世纪90年代初,欧阳江河去了美国,一住就是五六年,后来又到欧洲住了一年。他从一种众声喧哗、互相唱酬的热闹创作氛围,转入一个人孤寂的写作。从2009年开始,他往返于中国和美国,体会着两个世界的碰撞。在曼哈顿,每周六早上咖啡馆里挤满了阅读报纸的人,那些保留着纸质传媒阅读习惯的知识分子,让他思念不已。“周六的报纸,总是厚厚一叠,2.5美元的价格也比平日里要贵上一倍,但那叠报纸里有艺术版和书评版,包括电视、戏剧、音乐、摄影、美术的评论。好多人买了就扔了其他版面,独独留下艺术版拿出来慢慢读到中午12点,然后把报纸放在咖啡馆特定的窗台上,留给那些不想付费买报纸的人下午来继续物尽其用。”也是这种欧阳江河视之为“奢侈的,甚至有点点怀旧、有点点腐朽”的关于纸的生活方式让他把纽约与上海联系在一起,“每次到上海,我总是要想办法买一份报纸,新民晚报,找一个无所事事的上午,到咖啡馆里坐着,慢悠悠地在阳光下晒着。这一刻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优雅的纸质的报纸。在这里,读,不仅仅是获取,而是一种来自阅读的滋养,如我这样的作家。”报纸上的一个个文字,一句句对于艺术的评论,与欧阳江河所有的感受,渗透到生命、生活、工作、头脑中来的多元的重叠的幻境,融为一体,成为享受。 让人想起希腊现代诗人里索斯说过的,“一个老人在阳光中读报,风把这些字吹散了,假如它们开花,它们会在另一个时代另一个花园。” 2 纸上写诗 阅读报纸是特定时间的特定享受,而读书与写作就是随时随地如阳光空气一样的存在了,欧阳江河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书与笔记本,随时随地地记录下奔涌而出的思想,走到哪里读到哪里,走到哪里也写到哪里,若实在来不及便会写在手机上,但更多的是一本本写满了字的厚厚的笔记本。从前面往后翻,会看到一些会议记录,零星的谈话,关于资本论,关于唐诗,好似一本百科全书;而从后翻起,就是诗歌的碎片,几段闪光的语言——“一些喝酒喝上头的碎碎念,形成黄金方法的传递,女神啊……”“没什么是这片叶子不可以遮蔽的,没太阳不可以是绿的,没河水不可以战栗……” 看电影时,欧阳江河也会在黑暗中写下大字,笔画和语言都如在风中狂舞,他记不得写的是什么,只依稀分辨出“好悲剧只有狂喜和疯狂……”好像写下就是为了扔掉,语言充满了诗人的头脑,非得把它们写下来,“我好像得在脑袋上钻一个洞,让语言涌出来一点。等到再翻阅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五天前十天前我居然是这样一个人,脑袋当中居然有过这样疯狂的不受控的句子,没有经过时代编辑的原始语言,虽然我是一个很理性的诗人。” 有时候,欧阳江河的一年中有三分之一人在旅途,如何保持一个瞬间回复到本身,无论身处何处都尽量平稳的状态呢?可能,纸上的阅读与笔记本里的写作,能够把他带回那样的状态,在哪里他都在笔记本里,都在他写的诗里,这才是原点。 3 衷情宣纸 欧阳江河的另一项创作在宣纸上——在宣纸上写下古人的诗,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诗。他的书法起始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大概在六七岁时,并非出身于书香门第的他,第一次直面中国书法是在范文澜编撰的《中国通史》中,薄薄的一册,没想到里面印了一页王羲之的《丧乱帖》。那时的欧阳江河还没上小学一年级,母亲教他认了几个字,却在那一瞬间被书法的魅力所震慑痴迷。身处特殊时期,没什么书可读,好在家里给了欧阳江河一点点零花钱,他把原本用来买《三国演义》小人书的钱,忍痛割舍下一部分,攒了三四个星期之后,终于攒够了几毛钱,立刻拿来去买了一支当时看来十分奢侈的毛笔和一盒墨汁,宣纸就买不起了,只能在旧报纸上写写画画,《丧乱帖》风骨雄浑潇洒奇宕的六十余字便成为欧阳江河最早临的帖。 对当年许多书法爱好者喜欢的颜字,欧阳江河却无感,对柳公权的字也不感兴趣,他选了褚遂良,褚遂良的字帖写了好几本。直至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陆机的《平复帖》,现在,欧阳江河的书法中,《丧乱帖》的那部分影响已然淡去,属于《平复帖》的那部分影响慢慢显现出来,有一点简书有一点章草,韵味高古。欧阳江河认为自己写草书是为了保存书法中的书写性,他把书法当作纸上活动的一个部分,一种研究,体验接触,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欧阳江河曾以艺术家的身份参加了亚洲最有影响的当代艺术双年展之一的印度科钦双年展,作品安放在一个废弃的皇宫里展出。到达当地的第一个早晨,院子里盘踞着一条大蟒蛇,女儿唤他去看,在欧阳江河过去的一瞬间,这条蛇忽然昂起身吞吃了一只路过的飞鸟。这般传奇的经历让诗人的创作更富玄学意味。他的参展作品是将自己关于印度的长诗《泰姬陵之泪》以草书写在长卷上,以起伏的姿态悬挂于展厅内。《泰姬陵之泪》的英译文本则重叠在恒河缓缓流水的影像之上,投影于展厅的地板。参观者立定于展厅的某一处,诗句会投映在观众的身上。 “这些从古到今的泪水在我眼里静静流了一会儿。这些尊贵的泪水不让它流有多可惜。这些杯水就足够流,但非要用沧海来流的泪水。这些因不朽而放慢步伐,但坚持用光速来流的泪水。”看完整首诗需要15分钟的时间,有300多人默默立于此,看完了整个影像作品,其间,有人看得热泪盈眶。 采访手记 气息 对欧阳江河而言,了解一个城市最快的办法,就是站在城市的街头,用鼻子深吸一口气,闻到城市的味道,这样,城市的灵魂就深入了身体,你就可以在一瞬间了解这个城市。 他喜欢转上海的弄堂,走着走着,会遇到一个散发着甜香气的小糕点铺,让他想起巴黎的点心铺,他在巴黎住的那个房间的楼上,就是马尔克斯写就《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的房间。每天中午,欧阳江河都会等一个半小时,为了等待一个刚刚出炉的面包,这构成了他对于巴黎的销魂回忆。队伍排出两条街去,这样的记忆也是诗歌,但是诗人认为,有一些诗是不能写的,这是禁忌,奇怪的禁忌,“你不能把一首诗再写成一首诗”。他对于纽约的记忆也停留在楼下一个犹太杂货铺,如果周六特定时间去,一定能遇见伍迪·艾伦来买贝果,那是全纽约最好吃的贝果,也是欧阳江河想念的东西。还有在法兰克福,每天推开窗户闻到的刚刚割过的青草气息,如刚刚写出来的诗一样鲜活。 现在,欧阳江河感谢在上海的生活,有大都市的环境,又有读《新民晚报》时感受到的优雅;有点心铺里的香气,又有迷宫一样的里弄空间的错叠感,这些,都是诗歌的一部分。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