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圣埃克苏佩里(左下)与译者马振骋
马振骋劳作所用的写字板
圣埃克苏佩里因笔下的小王子而著名,其实本人还写过一系列与飞行有关的散文集
◆佟姗珊 6月29日是《小王子》作者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生日。这部诞生于20世纪的童话如此深入人心,有多少人把这本书当作了爱情的启蒙读物,又有谁不爱小王子呢? 1981年,马振骋翻译的《小王子》第一次在国内作为单行本发行,40年过去了,翻译家说:“理解作者,明白小王子。圣埃克苏佩里是我很钦佩的一位作家,但他首要的身份是飞行员。我愿意来谈谈这位飞行员,谈谈那些生而为人的梦想与光荣。” 1 相遇是一切的起点 书中的“我”是一个落落寡欢的飞行员,因为一次故障,降落在撒哈拉沙漠里,由此,遇见了一个一头金发、手插裤袋、脖子上围着长围巾的小人儿。 圣埃克苏佩里最早被介绍到国内,大概是在1952年,上海举办了一个为《世界文化名人纪念》而开的展览,展厅墙上,圣埃克苏佩里的肖像和雨果、莫里哀等几位作家的并列在一起。这是马振骋第一次与这位法国人的相遇。那时的马振骋还是南京大学外语系首期法国语言文学专业的大学生,年轻时代的他有一头浓密的头发,浓眉大眼,这个印象是最近从他私下展示给我们这圈朋友看的老照片里获得的,翻译家以他一贯的幽默表示“曾经年轻活泼”过。 人与人要惺惺相惜,一次见面是做不到的。若无共度欢乐时光的回忆,并肩面对的患难时刻,友谊与爱都无法创造于一时,正如圣埃克苏佩里所说,“这好比种了一棵橡树,期望立刻得到它的荫庇,也是妄想”。 上世纪70年代初,大学毕业后,马振骋被下放在华北平原的一个干校里。简单的行囊里有几本在当时很罕见的原版书,其中有圣埃克苏佩里的《人的大地》。这位比马振骋大了30多岁的法国人,陪伴他度过了生命中最荒芜的那段岁月。“窗外黄土、朔风、灰空、秃树和几排砖头平房。书里则是沙漠、风暴、黑夜、高山和满天星斗。二者的背景非常相似,使我看一会儿书,又看一会儿窗外,感觉不到书里书外有40年和几千公里的时空差别。” 1978年,马振骋回到了故乡上海,两年后,开始在上海第二医科大学教法语。翻译圣埃克苏佩里是起点,在工作之余、退休之后,马振骋笔耕不辍地翻译了蒙田、波伏娃、纪德、萨巴蒂埃、高乃依、杜拉斯、高更、昆德拉……从16世纪到21世纪,他的译序几乎构成了一部法国文学史。马振骋对自己翻译过的作家曾有过一段评价——“我觉得和蒙田来往肯定很有意思,他可以说笑话,说到性的问题,他说生殖是很大的问题,你们不谈我来谈。很逗,不是下流,谈得很有趣。纪德我也很喜欢,和他交朋友一定也很有趣。圣埃克苏佩里就冷一点,但是心很热,比如他可能很感激你,也只是拍拍肩膀而已。这些都是我从书里感觉出来的,看一个人写的东西可以看出这个人,刻薄还是不刻薄,大方还是不大方。” 翻译了众多法国文学文化史上的大家,但在马振骋看来,圣埃克苏佩里有一个特殊的位置。圣埃克苏佩里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写书、驾驶飞机、开拓航线、发明专利、参加抗战,因而,在他逝世50周年的时候,法国第二大城市里昂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自己的主要机场。和所有浪漫的法国人一样,圣埃克苏佩里的生活中不是没有爱情,但对他更重要的,“精神只住在一个祖国,那就是万物的意义”。 一般人年少读书,总是囫囵吞枣。等走上社会,经历过坦途,也跌过跟头,带着身上某处看不见但也褪不掉的乌青,再翻开那些名著,才会与作者有心神交汇的时刻。那些年,马振骋被下放的地方离古代无定河很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就是这首古诗提到的地方。”那是晚唐文人陈陶《陇西行》中的句子。在荒凉的沙漠里,圣埃克苏佩里找到了自己,在穿越千年边塞烽火的无定河边,马振骋找到了心之所系。 2 玫瑰不仅仅代表爱情 马振骋花10年翻译蒙田随笔集,收获了首届傅雷翻译出版奖。第一次到他家拜访,我们满怀景仰地拜会了书房里那块有点像画家用的速写画架的写字板。就是它,见证支持着翻译家一个字一个字地完全凭手写完成了上千万字的工作。2014年,马振骋将一皮箱手稿捐赠给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其中包括他翻译的《要塞》、三卷本《蒙田随笔全集》、米兰·昆德拉《庆祝无意义》,还有自己创作的散文集《镜子中的洛克克》《我眼里残缺的法兰西》等作品的手稿。稿纸上常常有4种颜色的笔迹——正文用黑色笔,修改用红色笔,引文和脚注号码专门用桔色荧光笔标示,与编辑沟通的旁白则用铅笔;但就是这样经过层层批改的手写稿,不见凌乱,井然有序。 曾有人说“马振骋为法语文学而生”,翻译家本人换了两个字,“马振骋以法语文学为生”,说自己就像法国作家罗曼·加里在自传体小说《晨之诺》中说的:“我像个任何事都做不成的人那样,搞起了文学。”少时马振骋家境优渥,父亲虽然是商人,却喜好传统书画,善花鸟。马振骋兄弟里排行第三,个性外向,喜欢听古典乐,在大同中学读书的时候,接触到法国文学,便沉醉其中,立志要学法语。在马振骋心里,他的玫瑰,除了六七十年来相濡以沫的妻子,无疑就是翻译这件事。小狐狸说:“你为你的玫瑰花花费了时间,才使你的玫瑰花变得那么重要。”马振骋说:玫瑰不仅是指爱情,更指你为之付出心血的一切——大到家园、民族、地球、文明,小到工作、兴趣爱好。 写作《小王子》时的圣埃克苏佩里正因心里装着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彷徨而忧伤,如同在沙漠里踽踽独行的小王子。而在无定河边握着圣埃克苏佩里的书的马振骋,同样充满了对未来的忧虑。在时空的交汇点,圣埃克苏佩里驾驶飞机把马振骋带入了混沌初开时代似的荒漠,指出赤裸裸的现实就是人人都会面对困境。这些话让正处于严酷生活环境下的马振骋感到了抚慰,找到了出口。 1931年,圣埃克苏佩里带了《夜航》的手稿去见纪德,纪德读了之后,主动为这部书作序:“……我尤其感激作者的,是他提出了一个不同凡俗的真理……这就是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对一种责任的承担。”人们在大地上行走、生活,靠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牵挂、责任和爱,这是玫瑰的意义。爱上这朵玫瑰,离开无定河后的数十年,马振骋把翻译当成一件手艺活儿,付出了自己所有的“认真”“忠诚”和“耐心”,“如果你爱‘她’,为‘她’做什么就都愿意了。如果回过头去重新来过,我依然会选择美丽的法语。” 3 人人都可以很勇敢 最后,说到我们这圈朋友与马振骋先生的相遇,是经由与老马老师有着30年友谊的作家“小马老师”马尚龙引荐的。因为这两年身体欠佳,自疫情之后,马振骋几乎不再出门,精神好的时候,偶尔会参与到我们群里的聊天,他的发言也像圣埃克苏佩里的句子,很短,用词普通,有时有点冷幽默,有时像格言,很有力量。不多的几次相聚里,我们坐在老马老师家充满法式情调的客厅,享用着师母准备的“高仿德国大餐”,谈天说地。我们这圈朋友里有编辑、画家、金融业资深人士、医生,虽然职业不同,在老马老师造就的一片“星空”下,我们分享着好恶,对世事的看法,享受着无功利友谊带给人的愉悦,体味着翻译家的“名言”:人人都可以很美丽。 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庆祝无意义》是马振骋近年的译作,这个标题是翻译家的得意之作。尽管无意义是生存的本质,但联想到圣埃克苏佩里在遗作《要塞》中的阐述“人终身工作往往是在创造一份自己无法享受的财富,尽其平生岁月换来那块光泽的锦帛”,就会领悟,所谓的无意义,并不是放弃。每个人心中都熟睡着另一个自己,人的价值不是与生俱来的,人生总会有一些特殊的时刻,需要你唤醒自己,冲出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这份责任或大或小,大到为国为民,小到为家庭、朋友兄弟,去展现生而为人的尊严和高贵。 圣埃克苏佩里说到了沙漠才找到自己。想起疫情严重时,巴黎封城,花团锦簇的街头空无一人。斯情斯景更能体会作家那句话的深意。未到终点前,人生何尝不是一次吉凶未卜的飞行,当遇到挫折、困难的时候,当感觉疲惫、失望的时候,当在纠结是该躺平还是咬牙前行的时候,希望你会想起在遥远的B612星球上的小王子,会因为觉得头顶的夜空和往日有一些不同,而又多积聚起一点力量和勇气。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