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
幼时曹可凡与父母
我的祖父曹启东和祖母王秀芬育有四男二女,儿子曹涵祥、曹镇祥、曹国祥、曹德祥;女儿曹雪琴、曹文琴。他们都受过良好教育,继承了老爷子思路清楚、办事认真、与时俱进的特性,在各自的环境里,各自有梦,各自有成。
二叔曹镇祥,早年就读东吴大学,1948年经台湾和香港赴美国留学,毕业于美国华盛顿大学物理系,在芝加哥大学担任了四年助教后,进入美国海军研究实验室(US NAVY RESEARCH LABORATORY)研究“宇宙线”(COSMIC RAY),是高科技领域里的学术精英,其研究项目曾两次参与美国阿波罗登月计划,所有研究经费均来自美国国家宇航局(NASA)。
三叔曹国祥,1948年经香港赴美国留学,毕业于加利福尼亚大学,获学士学位后继续攻读,又获得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硕士学位。他在哈佛大学担任两年助教后,进入美国著名的军工企业雷神公司(Raytheon Company)工作,担任电子工程师,也以技术超群著称。该公司是美国生产导弹的重要企业,当年美国攻打伊拉克时,大多数导弹如MIM-104爱国者导弹、BGM-109战斧巡弋飞弹、AIM-9响尾蛇导弹等均出自该公司。
小叔曹德祥,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物理系,任教于芜湖师范大学物理系。
祖父曹启东和祖母王秀芬
父亲曹涵祥为家中长子,自幼受父母宠爱,却绝无“大少爷”禀性,为人方正内敛,尤嗜读书。记得幼时家中有一朝北小屋,里面堆放着他的藏书。从内容看,有部分文史哲专著,但更多的则是科技类外国硬皮原版书。那时的外文原版书价格不菲。据父亲回忆,他工资的80%几乎全部用于购书。
“文革”时,父亲备受冲击,工资锐减至三十元。书是不可能买了,即便吃碗“阳春面”也要思考再三,因为区区几分钱或许就能憋死英雄好汉。于是,出售书籍便成为家中“开源节流”的重要途径。虽然硬皮书分量不轻,但当废品卖,终归“三钿不值两钿”,换不了几个钱。每次将一捆捆书搬至楼下时,我都快乐无比,父亲却愁容惨淡,默不作声。至此,父亲便绝少买书。
父亲生性木讷,寡言少语,但对学习外语却有一套独门法则。他毕业于美国教会学校,英语自然等同于“母语”(Native Language);上世纪50年代,中苏关系趋于密切,他又专门向一位寓居上海的白俄学习俄语;而德语则是为革新电镀工艺自学而成,他有两本德语笔记,虽残缺不全,但至少文理通顺,用词精准。
至于日语,他则是在上海抗战沦陷时被迫在小学里学的,随着时间推移,早就被抛至九霄云外。到了“文革”,阅读受限,但酷爱读书的父亲很快在一本日文版的《人民中国》重新找到学习的快乐。《人民中国》是那时官方允许发行的少数几本外文刊物之一,虽然内容味同嚼蜡,但父亲却因此重新捡拾早已丢弃的日语。
父亲供职的单位在杨树浦,我们家却在愚园路,路途遥远。他必须转乘两趟车,前后花一个多小时方能抵达。于是,他每天凌晨四点多便起床,打完一套太极拳,乘20路电车至外滩,在“中央商场”一简陋的铺子里喝一杯劣质咖啡(真不敢相信,那时的上海居然仍有咖啡可买)。他边喝咖啡,边读《人民中国》。大约过一小时光景,再转车至工厂劳动。天长日久,日语大有长进。他虽然戏称自己读的是“哑巴日语”,即只会读,听、说、写则一概不会,但这却是他寂寞人生岁月里的些许心理慰藉。
在那个年代,父亲也理所当然成为我的英语启蒙老师。当时我就读的学校学习俄语,可父亲认定英语必定是未来国际间相互交流的基本手段,不可偏废。于是,他自制教材,由浅入深,循循善诱。他强调学英语最重要的是imitation(模仿)和practice(实践),否则学到的只是“半吊子”英语。关于记单词,父亲也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他认为,一个单词即使背一千遍,一万遍,也只能算一遍。只有在报纸、杂志、书籍,甚至菜单等不同媒介读到,才能算一遍。
上世纪80年代,曹可凡与父母
除外语之外,西方古典音乐也是父亲一大爱好。他年轻时弹得一手好钢琴,说起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肖邦等更是如数家珍,最引以为自豪的是曾在剧场欣赏过小提琴大师奥伊斯特拉赫与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的演出。不过,他最爱肖邦作品,晚年听得最多的便是鲁宾斯坦所弹的那套《夜曲》。他最钦佩的音乐家则是小提琴大师海菲茨。
20世纪90年代,曾陪父亲去上海音乐厅聆听艾萨克·斯特恩音乐会。老人家直言:“与海菲茨不可同日而语。”1995年我去纽约采访一位华裔钢琴家,为他录音的竟然就是海菲茨的“御用”录音师费佛。“经他之手,海菲茨如行云流水般的辉煌技巧如朵朵盛开的各色花卉,尽显无遗。”我特意趋前致意,费佛先生得知原委也大为惊讶,音乐居然可以将地球两端素不相识的人联结在一起。
愚园路805弄的锦园
曹可凡和家人曾在此处居住
因青年时代罹患肺结核,父亲便拜师学习杨式太极拳。杨式太极拳舒展优美,动作和顺,平正朴实,刚柔相济。这倒与父亲谦和中正的个性相吻合。其一招一式讲究圆活连贯。
所谓“圆”,就是所有的动作均走弧形半圆;所谓“活”,就是动作上下相随,步随身换。故有人称:“太极之圆如同三维空间球体,触动任何一点,都会引起整个球体周身的转动和移位。”
父亲自弱冠之年,便苦练太极,不管酷暑寒冬,从未间断。直到晚年病重,记忆力急剧衰退,这才不得不告别几乎练了一辈子的太极拳。记得某日清晨照例下楼打拳,突然发现打了几十年的套路竟连一个动作也想不起来,内心懊丧之极,从此绝口不提“太极”二字。父亲也曾希望我传承衣钵,倾囊相授,可惜我心浮气躁,始终未得要领。
对于自己的电镀化学专业,父亲更是严谨不苟。上世纪70年代,他发现原有电镀工艺最大弊端是,含大量氰化物的废水流入黄浦江,造成环境污染。因此,他立志技术革新,最大限度降低水中氰化物含量。
由于家中藏书早已变卖,他只得利用休息天去图书馆查资料,做卡片。有一回在实验室做实验,不知怎的发生爆炸,含氰化物的废水溅了他一身。氰化物为剧毒物品,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但父亲却无所畏惧,依然按计划继续进行研究课题。他还以环境保护专家身份,撰写论文,参加国际研讨会。可惜父亲向来看淡名利,仅有的几篇论文也已散佚,不可谓不遗憾!
父亲一介书生,一生清贫,未遗下丰厚的财产,却留给我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