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两头黄牛的故事
来源:一壁残阳 作者:胡 戈 时间:2024-08-14 点击:
在古村当知青时,我用过很多牛,有两头黄牛给我印象特别深——小小和操蛋。
小小体如其名,小个头的土生土长的本地母牛。小孩最喜欢小小,因为很容易爬上它的背,背也不宽,两只小腿往两边一搭,稳稳当当的,喊声“驾”,小小会迈开小碎步在田间小道上低速前行。鲁迅笔下的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牛,很像是写小小。中国文人笔下画的孺子牛,多用高大威猛的水牛,让儿童单边橫坐在牛背吹笛子,那牛却在水中游泳。美是美,但我很怀疑这种图画的真实性。胡适说过,要在无疑处生疑嘛。且不说在水中央依靠牛背很不安全,单说坐在又光又滑的弧状的水牛背上,就既不稳当又不舒服。所以在古村,儿童喜欢小小这样小不拉叽的牛做坐骑,虽然画出来会不好看,有点像赶集的老太太。
二、叫“操蛋”的黄牛很酷
我对牛的认识是从力量的角度考虑的,好不好看无关宏旨,关键是有力气干田里的活,犁田耙田什么的。所以,用牛的时候,我首选操蛋。操蛋是山东籍的牛牯,高大威猛,腰圆腿粗,两只角向前方挺着,好似两支磨尖了的钢钎,人见人怕。
儿童从来不敢上操蛋的背,害怕它一回头会用钢钎伤人。我想这种力量型的牛一定能为我多挣工分。工分是我们的命,和几千年前的原始氏族公社一样,生产队经济是实物经济。唯一的区别在于,氏族公社的队长一律是女性,而古村的队长是男性。在古村,工分等于谷子和茶油,多数情况是这样,偶然的,也有一点现金,但一年分的现金,还不如我到村外的建筑工地做一周的临时工挣得多。为了躲美帝国主义的炮弹,海边的许多工厂搬到中西部的山沟,包括靖县,公路、铁路、高压电跟着进来了,做临时工的机会也跟着进来了。饭量大的人还是会回到村里来,因为做临时工只发现金不发粮票,要吃饭,不跟牛屁股是不行的。所以我们和农民一样,常常惦记工分薄上的工分积累,这和后来人们念念不忘银行存折上的数字同出一辙。
操蛋很酷,有点不怒自威的味道,它一出现,其他的牛就会站立脚步行注目礼,让操蛋慢悠悠地蹚过去。当然,这只是牛眼的看法。在人眼看来,操蛋不但不酷,还很操蛋。据说它干活不卖力,还有些牛脾气,犟起来会把犁耙当作马车一样拉着飞奔,把人拽个大跟头。根据群众描述的事实,“操蛋”二字对于操蛋来说是当之无愧的。但我想,如果地富反坏右资六类分子都可以改造,也应当给操蛋机会。
这叫机会均等,机会均等比分配均等更有社会价值,这种想法在当时是很超前的哦。
于是我用宽广的胸怀向组长要求给操蛋一次重新做牛的机会,也有希望它能为我的工分薄上增添数字。组长笑嗬嗬地答应了。不知乍的,我觉得他的笑里有一种居心叵测的味道。后来我才悟到,这两个愿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固执是再造的大敌,遇到煮不烂、炖不熟的主,上帝也没有办法。操蛋在田中总是踏着悠悠的步伐,一步一甩尾,三步一回头,逢水喝水,逢草尝鲜,一小时三次小便,三小时一次大便。于我,简直是折磨。我由焦急到生气,由生气到愤怒,由愤怒到疯狂,手中的牛鞭由细竹条换成粗竹枝,再换成杂木树枝,最后变成扁担,统统无济于事。操蛋像优秀的交谊舞大师一样,永远踏着不变的标准步伐,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畜牲!
自以为是的人在那个时代已经罕见,多数被军用皮带改造好了,少数改造不了的干脆就清除掉,就像拔除毒草一样。自以为是的牛绝对是牛中极品。操蛋有两大绝招,逼急了就罢工,甩过头来,两只牛眼瞪着,做出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架式,此一招;第二招是,再逼就跑,拉着犁铧向山下奔,到人看不到的地方躲起来,结果往往是犁铧卡在树干上,肩轭被挣脱,它老人家不知去向。不过,第二天清晨,它一准在牛舍等你,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全当前一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像有学问的人一样,操蛋对干活有自己的理解,并且坚持自己的理解。这当然是恶人向善良的挑衅,应当被枪毙。“辛德拉的名单”里,有一个犹太工程师在集中营里还坚持按自己的思路做工程,理所当然地被枪毙了。我疯狂的时候,真想一枪崩了它,但我没有这样做,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我没有枪,而且也没有胆量。杀死耕牛是破坏生产,而破坏生产是大罪,风险系数很高。
我曾经莫名其妙地“被”加入了公社的基干民兵,还在公社的大礼堂开了一次宣誓大会,但是始终没有给我们发枪。后来我才得知,只有武装民兵才有资格持枪。至于基干民兵是什么意思,我至今没有弄明白。不过,不给我们发枪是对的,真要有枪,我保不定干出什么愚事来。所以我常常佩服领导者的先见之明,他们能像诸葛亮一样,知道哪些人应当掌握凶器,哪些人适合做靶子。
有人说,有利的形势和主动的恢复,往往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我没有能再坚持一下,因为再坚持,我就分不到谷子和茶油了。我屈服了,屈服于一头牛并不伤自尊,吃不上饭才是真正的问题。我手中的牛鞭又回归到细竹条,不再冲它大声吼叫,不再猛抽它多肉的屁股,它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由着它的节奏干活,由着它的性子吃喝,由着它的习惯拉撒。之后,每逢它拉屎拉尿,就会停下来,瞇着眼,对我视而不见,全当我是个侍候它的长工。 我终于忍无可忍,要求撤换操蛋。组长当然明白我的想法,很理解地直接问,你要什么牛。我立即说,要小小。这个时候,小小在组内已名声大噪。
三、叫“小小”的黄牛太玩命
小小堪称牛精,下辈子若轮到做人,一定是人精。它长着一双兔子般的机灵眼,眼神胆怯而机敏。就像识主的奴才那样,一看到主人,就会显出五分崇敬五分恐惧,但理解力极强,总能在第一时间摸透主人的意图。每次我打开厩栏,它就主动地起身出栏,走到我的身前去等着,我动它便行,我止它必停。我套肩轭,它会温顺地低下头;我手扶犁耙,轻抖缰绳,无需口令,小小就开始拉,乖得不得了。
小小是玩命的种,一拉上犁耙,背就向上弓着,绷得紧紧的,遇到难过的坎,会累得直喘粗气。小小细皮嫩肉,干活的时候,能看见皮下的小股小股的肌肉在抽动。皮薄的牛和脸皮薄的人一样伤不起,这可能是自觉性比较高的生理原因。
每每干完活,我会压在小小背上,摇晃摇晃,为它松松筋骨。小小此时会闭着眼享受,轻轻哞上一声,表示感恩。
使唤小小,是不需要用牛鞭的,轻轻地吆喝一声,它就会一个劲地奔走起来。
偶尔我也会试试用牛鞭抽它。牛鞭一接触它的细皮,它的肌肉就会抽动,浑身颤抖,狂奔起来,直到精疲力竭、大汗淋漓。此时,我能体会到施虐狂的快感。 在主人与奴仆之间,如果有因果关系的话,一定是奴仆创造了主人。晋文王当年逃难在外,饿昏了过去,臣子介子推从自己的腿上割了一块肉煮烂了给主人吃,主人才恢复过来,连说好吃好吃,后来知道好吃的肉来自介子推的腿,十分感动,不但没有要求介子推割另一条腿上的肉换个烹饪方法,比如说红烧来吃,反而流下了感激的眼泪。晋文公没有饿死,继位做了大王,介子推立了头功,其中的因果关系应当是很清楚的。
小小虽然没有主动割一块大腿肉做成牛肉丸子给我吃,我也没有感动到掉下高贵的眼泪,但它的温顺、服从、主动和耐劳,已足以使我感受到做主人的快乐,其中的因果关系也是很清楚的。这种感觉有的时候比工分还令人着迷,如果你当主人当上瘾了的话。
估计很多人都上了瘾,所以组里十分工的资深农民都争着与小小搭档。面对奴少主多的不平衡局面,组上只好对小小采取轮流使用的办法。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讨得众多人的喜爱,应该是小小之所求,不知如此一来,就为小小创造了累死的机会。爱到极致必成祸,对人是如此,对牛亦是如此。小小从此没有休息的机会,有的主人甚至连工间休息和松骨的机会也不给。我多次提醒组长,给小小放几天假吧,它会累死的。组长总是说,忙完这一段吧。 还没等到田中活忙完,小小就垮了。一个晚上,小小没有归厩。第二天,有人在一处悬崖下找到了小小,它摔断了腿。腿是自己摔断的,任何人都没有责任,没有人会把摔伤与破坏性的使用联系起来。唯一的可能性是畏罪自杀未遂,但又想不出它畏什么罪,罪案调查也就不了了之。这充分说明当地农民愚昧无知,如果在政治水平高的城市,比如说长沙,只要是自己摔的,就是畏罪自杀,什么罪并不重要,关键是自杀了,自杀就是罪。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循环推论,站不住脚的。
但火红的年代,“循环推论”之类的观点和许多类似的谬论一样,早就不敢光明正大地出现了,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等待复辟的机会。
不管怎样,小小还是很幸福的,队上很仁慈地为小小请了医生,医生又很成功把小小治成了跛子。我的意思是,没有把它治死。要治死一头牛,在当时是很正常的。有一段时间,资深农民心里都不大舒服,毕竟是搭档一场嘛。再过段一时间,不舒服消失了,看着跛小小一跛一跛地早出晚归,人们的眼神也越来越兴奋。 在饥饿的年代,村民围观一条跛牛和一群狼围猎一只羊没什么区别,眼睛都是绿的。
终于,头狼,我的意思是队长,下令杀牛取肉。决定一公布,大快人心,全村上下,奔走相告,其状如同过年。
四、我送别“小小”的时候
在古村,有两件事情曾举村狂欢。一次是在县城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大群人结伴而行,步行 50 里路到县城,把积累多年的眼泪鼻涕洒在电影院后,再步行回村。我也参加了狂欢,回来爬上一辆工程用的翻斗车,那是满满一斗人肉。
我一路上想的唯一的问题是,如果司机不小心升起翻斗,那就会做出好几吨人肉酱。
第二次狂欢就是杀小小分肉。
在这里,有两次大碗吃肉的经历我终生不忘。到古村的第三个月,饿得眼冒金星的知青杀掉了自己带来的一条狗。狗的名字叫赛虎,名字虽然俗不可耐,但个头很大,也很凶猛。它与我同车从长沙到古村,途中,我观摩了它吃面条的绝技,那是陈佩斯表演不出来的。送知青的车在隆回县停下休息时,它的主人喂它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之后,它躺在我的脚下,车继续前行。15 分钟后,赛虎把那一大碗面条完整地吐了出来,面条和肉丝都清晰可辨,而且热气腾腾。我没有训斥它,甚至没有流露厌恶的表情。之后,它又慢慢地很有品味地一点一点把地板上的面全部吃下去,连汤汁都舔干净。
从此以后,我们成了朋友。杀它的时候,我没有动手,也没有制止,只有主人哭了。应当说,大蒜炖狗肉的味道妙不可言,每人一大碗,很过瘾的。我由此能悟出鲁智深当年为什么馋到把狗肉藏在袍子里带进庙里去,那也是大蒜蘸狗肉啊。
另一次是吃鸡。知青养了几十只小鸡,每天只给一把谷,完全靠它们自己在牛粪堆上觅虫求活,所以长得出奇的慢,半年以后,平均重量还不足一斤半。更严重的问题是,有一大半的鸡失联了,有理由相信失联的鸡被若干神秘的胃消化掉了。于是,知青大会决定人口一只,吃掉剩下的。方法是每人一只放在缽内清蒸。熟了的时候,香气把全村人都镇住了,所有的人都在问,谁家的鸡这么香。吃虫的鸡味道真是不同凡响!这一餐我除了吃掉一只鸡,还消灭了两缽饭。这些东西不是吃进去的,是被喉咙眼伸出的一只手拖进去的。
决定杀小小之时,正是我们三月不知肉味,以回忆大蒜炖狗肉和清蒸百虫鸡自我安慰之时,而这两次美味已经过去两三年了。知青尚且如此,农民就可想而知了。不用怀疑,此时全村人一定同时看到了热气腾腾炖牛肉的景象,过年的感觉像山雾一样笼罩了整个山沟。
队上把杀牛的光荣任务交给了我。我不知道选我当屠夫是出于信任还是出于偏见,或者二者兼有之。我明白,我已经荣幸地被归于适合于做恶事的人行列。 我
可以拒绝,但没有。我天真地以为,吃肉和杀生,二者不分善恶。很久以后我才被人告之,在不得已时吃肉,可,但杀生,罪不可赦。
我从有经验的恶人那里讨教了屠牛技术,自信有把握之后到牛棚请小小。这时的牛棚已经空了,所有的牛都已早早放出去到野外晒太阳,只有小小还在棚里躺着,和往常一样,一付温顺听话的样子。我一打开厩栏,小小就起身了,习惯地走出牛舍,等我指示方向。
我把小小赶进一片刚收完稻谷的干田,满地是散落的稻草,发出阵阵清香。
深秋的太阳晒在身上干燥而温暖,这种环境下干恶事,很爽。在此超生,也会很爽。
这是我精心为小小准备的,它应该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生死不由己,方式可选择,生的最佳方式当然是爽,死的最佳方式同样是爽。若生得憋屈,死得拖拉,就不是好榜样。我想让牛群知道,上天的路是何等地清爽。我薅了一大把稻草铺在地上,为小小做一个地铺。善待生灵是每一个屠夫的职业操守,这叫恶亦有道。
虽说我是业余的,但总想做得专业一些,我做事,最怕人笑我外行。接着,我把小小引到地铺上,很专业地亮出两样工具,一根麻绳和一柄开山斧。这柄斧子已经陪伴我三年,我习惯于将它磨得很锋利。这柄斧砍过无数的树,还曾经放倒过一株两人合抱的巨榕,而握柄的双手也练得很有力量,完全可以胜任屠夫的职责。
杀牛的过程很简单,用绳分别缠住牛的两只前腿和两只后腿,拉紧,小小就倒在草铺上了。然后,用斧子的后背凸出的四四方方的铁榔头在小小的脑门心上砸下去,就一下,事情就结束了。整个过程,小小没有挣扎、没有叫喊,甚至连哼都没哼一下。
唯一表露它情绪的,是在斧头落下前的一瞬间,它的眼角淌出了泪水。
此时,近处有几个小孩在打闹,为山村的节日增添气氛;远处有几只牛在向这边窥视,为首的是操蛋,也许是血腥气吸引了它们的注意。小小的遗体被运到晒谷场上,那里有一口大锅已经准备好了,几个妇女正在支砍肉的门板。
太阳快下山的时光,煮熟的牛肉已经分完,山村里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已提前升起袅袅炊烟,节日的狂欢在各家各户的火煻前开始了。此时,一个多事的人匆忙朝我跑来,喊:快去看看,牛闹事了。
五、“操蛋”主持祭奠“小小”
我回到屠场,发现全村的成年牛都集中在这里。操蛋站在田中央,双目圆瞪,眼赤红,两根钢钎式的牛角杀气腾腾地指向地面已经杂乱了的草铺,草上沾着小小的鲜血。其它的牛在操蛋的周围形成环状,头朝向草铺,所有的牛都在吽叫,凄厉、尖锐、刺耳,完全不是平日那种平和悠长的叫声。叫的时候,它们的头朝向天,像狼一样。我曾参加过两次武斗死难者的追悼会,会场沉闷的哀乐,血衣和铺天盖地的白色祭帐使人感到如山的压抑,这正是当下我的感觉。我意识到,这一定是牛族的祭奠仪式,虽然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没有听说过,甚至本书也没有过相关的介绍。
突然,牛群安静了下来,很像追悼会的默哀。不知过了多久,操蛋大吼一声,将两根钢钎插入浸着血的稻草,连同泥土向天空挑起,狂奔起来。所有的牛,都仿照操蛋的动作,吼叫着冲向染血的地点,用角扬起草和泥,狂奔,一遍又一遍,疯狂但不混乱。在三四头牛同时冲向田中央、快要发生碰撞的瞬间,群牛会各自避开,动作敏捷而优雅,好像排练过似的。仪式中,泥土飞溅,稻草飘扬,哞声惊天动地,田中一片狼藉。
没有人干预它们。天黑的时候,仪式自动结束,牛群散去,各自回厩。
我第一次知道,牛对于死亡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会集体表达对死者的哀悼和对屠杀的愤怒。我由此相信,牛和人一样,是值得尊重的物种。
祭奠仪式颠覆了我对操蛋和小小原有的看法。我不再认为操蛋是一个偷奸耍滑的家伙。操蛋是一头罕见的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牛,从来不配合人类对它施虐;小小却恰好相反,天生的奴性成了培养暴虐的材料。在人的世界里,好像也存在相同的逻辑关系。对与错、是与非,有时只是一个角度问题。在人眼不辨曲直的地方,换成牛眼来看,也许就清楚了。
作者简介
胡戈,男,1951 年出生,1969年 1 月至 1973 年 8 月下放靖县太阳坪古村 4 队。大学毕业后南下深圳,从事新闻、国企管理等工作,2012 年从深圳市国资委退休。
(责任编辑 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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