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鹰

来源:原创 作者:李琦 时间:2024-07-18 点击:
黄土高原弥漫在黄尘中。极目处,四野八荒惟有黄色,川内那条发源于“贫甲天下”定西境内鸟鼠山的渭水,把粘稠的黄色血液缓缓输入到下游沟壑纵横的陇西高原。天色又阴晦了,冷风吹过,呜呜地响,苍黄的天底下横着几条萧条的村庄,黄土地沉默着。下雪了,落入贫瘠的大地,落入破旧的农家院,苍苍莽莽的高原逐渐地被白雪覆盖。
 
母亲躺在土炕上,耐心地等待那个在她子宫里住了十个月的我出世。恰恰午夜时分,一声啼哭,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这正是岁末年初那一刻。突然,负责接生的陇西婆姨指了指屋顶,母亲抬头望去,只见木梁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毒蝎,撅起竹节尾巴低头张望,有几只粗壮的被刺鼻的煤油灯烟熏火燎纷纷落下。高原上掠过一阵风,把雪花打在窗纸上,发出紧一阵松一阵的刷刷声。
 
母亲发现,自从她诞下这个孩子后竟没有一滴奶水。瘦弱的我每天靠着浆糊米汤维持着生命,甚至吸吮米汤的力气都没有,完全靠着地球的引力让米汤流入到腹中。那天,母亲学着甘肃农妇那样把我裹好背起,把左右各两根带子绕到胸前,两根盘在腰间,另两根在胸前打了个十字,去四五里地外的镇上赶集。那天晴空万里,黄色的山峦沟沟坎坎里残留的冰雪泛着银光。那天母亲心情像这艳阳,她快乐地行走在春天的大地上。猛然间,一阵呼呼的急促风声在她的头顶吹响,伴随着风声,一个黑影遮住了阳光,她惊慌地把头抬起,一只巨大的苍鹰正在俯冲下来,两只张开的斑驳犀利的鹰爪魔鬼般地伸向了我。就在苍鹰利爪接触到我的瞬间,母亲尖叫起来,下意识地把腰弯过,蹲下去的同时把身体侧转过来。苍鹰划出一道美丽的半圆,掠过我们母子俩的头顶后,收起利爪斜斜地刺向苍穹。年轻的母亲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解开带子把我抱到怀里,浑身无力地坐在路边的土堆上。那天出门前,母亲把一顶亲手编织的小红毛线帽戴在我的头上用来抵挡春寒。就是这顶小红帽,在延绵不断荒凉的黄土高坡上醒目绚烂,让在天空中翱翔的苍鹰风驰电掣地冲向人间。
 
襁褓中的婴儿慢慢长大了,记事了。我记得,我坐在母亲的腿上,母亲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母亲说,鹰是世界上飞得最高最高的动物。母亲又说,也许那只鹰不是想把你吃掉呢。我仰起头盯着母亲的脸问为什么,母亲轻轻地说,是要把你抓到天上去。
 
七岁那年,我们举家离开了大西北,迁往北方这个滨海城市。十多年后,我作为知青来到了天苍苍野茫茫的呼伦贝尔草原。那天,我把一千多只羊散放在山坡上,把马匹放开,徒步往一个山顶登去。那山顶上有一堆奇形怪状的巨大的褐色岩石,随着攀爬高度不断刷新,远方的克鲁伦河曲折明亮地露出地平线。我爬爬歇歇,四周青草的芳香雾一般地涌来。一只苍健的雄鹰在蓝天上盘旋,我越爬越高,那雄鹰也越盘越低,我想起母亲讲起过的小红帽故事,在脑海中画出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幻想着在那只鹰的利爪下行走在天上。而眼下,头顶这只鹰只是俯冲下来后又随即扶摇而上,回到了广袤的天空。我仰望蓝空白云下这只鹰,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爬到山顶那堆巨大的褐色岩石堆前,我被眼前的景象愣住了。岩石的夹空中有一个用枯草、羊毛、碎毛毡片铺垫的窝,里面是刚孵化出不久的两只雏鹰,淡褐色毛茸茸的翅膀,尖而略带弯曲的喙,闪闪发光的两只眼睛。
 
隔上几天,我都在克鲁伦河把羊饮完后,把羊群驱赶到山脚下,然后徒步上山。听牧民讲,鹰的寿命在六七十年左右,每一只鹰的成长都是一部血泪史。我认定这只鹰就是二十年前黄土高原上要把我带到天上那只。我站在岩石上抬头搜寻那只鹰,看到这只鹰正双翅平展,借助高空的气流悬浮在空中,警惕地俯视着我,我猜想这只鹰也认出了我,否则不会容忍我这样大胆接近她的巢穴。趁着这只鹰还在翱翔之际,我来到岩石夹空看几眼两只可爱的雏鹰。我发现,两只雏鹰的羽翼已经逐渐丰满。
 
几天后,我再次登上山顶,远远地望去,那只鹰孤傲地矗立在岩石顶端,静静地凝望远方。风把这只鹰颈部褐色的羽毛吹起,只见她翅膀打开跳到岩石下面,再腾空而起时,她的利爪中多了一只小鹰。飞上几十米高空时,这只鹰松开了利爪,那小鹰奋力扇动双翅试图向前方飞去。平行地飞行了一段距离后,最终像天外飞来的陨石重重地砸向大地。接下来,这只鹰又把第二只小鹰抓起,和刚才不同,她把这只小鹰抓起放在了岩石上。小鹰抖落静待时的一身灰尘,跃跃欲试,遥望着天空中洁白的云朵。鹰妈妈一只利爪抓着小鹰,另一只利爪猛地蹬在岩石上,再次腾空而起,半空中把小鹰抛下。被抛下的小鹰踉踉跄跄扑棱着稚嫩的翅膀奋力飞翔,竟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离开了污浊的大地。
 
我在盛开野花的草原上寻找那个弱者,在一片深草中找到先前那只小鹰,这只小鹰由于体力不支已掉下摔死。而他何尝不想搏击长空呢?天空虽辽阔,却不属于他,而是属于强者。他不是强者,但他宁愿死在母亲的手里,也不愿让俗世中的一切污秽了他圣洁的羽翼。我不相信在我襁褓中时,那只鹰是因为饥饿冲向我,我更相信那只鹰是想让我长出一副坚实的翅膀,而不是眼前这只可怜的小鹰。我找了一块松软的土地,掏出蒙古腰刀,褪去刀鞘,挖了一个土坑,轻轻地把小鹰的羽毛捋顺放入土坑。做完这一切,我仰望天空寻找另外那只小鹰。我看见那只脱离了母亲的小鹰正在享受云天万里,最终淡出我的视野,向更深邃的天际飞去。
 
红日西沉,残阳如血。我翻身上马向羊群走去。抬眼望去,那只鹰孤独地在高高的岩石上正睥睨斜阳,落日余晖照射在褐色的羽毛上像是一尊古铜雕像,大地在他看来是那样的渺小。
 
(2017年12月6日 新加坡)


李琦,天津市散文研究会会员。喜好文学。曾作为天津知青远赴内蒙呼伦贝尔大草原牧羊多年。先后在国企大庆油田、中外合资企业、私企担任部门主管工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足迹几乎踏遍了中国的各个角落。所创文学作品多以草原生活为背景。作品涉及小说,诗歌,散文等,并被多家报纸及刊物收录刊载。

 

(责任编辑 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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