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回望

来源:上海知青历史文化研究会 作者:张持坚 时间:2023-11-16 点击:

   
 

当年从都市下乡到农村以后,我们这些知识青年“扮演”的角色是多侧面的。按照毛主席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的。就是说,在贫下中农面前,我们是受教育者,要改造头脑中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然而,农村并不都是贫下中农,也有“地富反坏右”,在这些“阶级敌人”面前,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就没有区分了,都是专敌人政的“无产阶级力量”。若要说还有点儿什么不同的地方,那就是知识青年比贫下中农有文化,能写批判稿,能出黑板报,能刷大标语,因此一到要与“敌人”斗的时候,冲在前头的往往不是贫下中农,而是“朝气蓬勃”的知识青年。然而,这一“冲”,便必然会留下了一些终生难忘的痛楚和深深的内疚……
        那个年代的事情,现在说起来是多么的不可理喻。比如,毛主席发表最新批示了,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在欢庆的时候,就必须把“地富反坏右”看管起来,以防他们“乱说乱动”。再比如,上面布置下来要批个什么“思想”或什么“主义”,那也必须“上挂下联”,把当地的“地富反坏右”当作“活靶子”等等。如此这般弄“顺”了,连生产队里出了点什么屁大的事儿,也都“上行下效”,非得把根子挖到眼眉前那几个“可怜”的“阶级敌人”身上不可——否则,怎么叫“有无产阶级觉悟”,怎么叫“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呢?
        我下乡的那个连队,有两个“阶级敌人”,一个是姓李的“地主”,不过一点“富有”的迹象也没有,无论穿、吃和贫下中农都差不多。他年约50岁,身体很结实,很会干活,每天上工前十分八分钟,他准保已经蹲在连部门前那块空地的一角,默默地抽着自己卷的旱烟。他平时话很少,可在人不多的时候,且又是比较相熟的人,也还是有一些话的,而且大都说得比较在行。另一个是姓梁的“国民党文职人员”,年纪不小,约莫有60来岁,小个子,干巴瘦,说话一口京腔,俗称“老梁头”。他原来不在我们农场,“珍宝島事件”发生后,为了防止这些“阶级敌人”和“苏修帝国主义”“里应外合”,便把他们从边境地区的落脚点撤到了我们这个“内地农场”,我们连队于是分到了这位“国民党”。这个小老头,不像那个“地主”寡言,他文化不低,家里可能还有收音机和书籍之类的东西,知道的事情不少,常主动和知青搭茬,探讨对一些地理、历史等和政治关系不大的问题的看法,当然措词很谨慎,也很有分寸。他有一个女儿,不知为什么才十几岁,在连队小学读书。教书的大多数都是知青,由于这孩子聪明好学,又有礼貌,平时穿着也干净利落,在孩子中很出众,因此老师们都很喜欢她,也能感觉出她的“家教”不错。在平时,这两个“敌人”和大家差不多,一样上工收工,至多有收尾的活让他俩多干一会儿,或者厕所满了的时候由他俩“包干”了;只是到了有些什么事情的时候,比如开批判会啦什么的,他俩就得在一旁蹶着——担当起“阶级敌人”的“角色”了。我们下乡的时候是上世纪60年代末期,“文化大革命”正在峰头上,“大形势”迫使我们必须绷紧头脑中“阶级斗争”这根弦。可实在说,时间长了,我们知识青年对这两个敌人并没有多少反感,因为他俩“老老实实”,从没出格的地方,不像是对社会主义和共产党有刻骨仇恨的人。那个“地主”不仅活干得好,干活的家什也收拾得利索,我曾问他借过一把镰刀,那镰刀割起庄稼来特别好使,后来竟没有“舍”得还他,他也很和气地没有催要。而那“国民党”,由于满嘴文化味,倒也喜欢听他聊。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他俩的“戒备”心理则是从来没有放松过——他们是敌人,我是人民——这个界线是丝毫不能模糊的——多么矛盾的混合体啊!一方面,从感情上可以接受他们;另一方面,从理念上又必须排斥他们。可他们到底是不是敌人呢?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但在那个年代,我们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因为坏人就是坏人,而且是组织上定的,能怀疑吗?怀疑了不就是立场问题了吗?——如今想起这些,真觉得不可思议!
        离开农场20余年后的一个夏天,我重访了那片黑土地。回到连队,在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房舍和街道间穿行着、寻觅着。在一排土房前,有几个妇女在选苞米种。没等我走近,一个30来岁的妇女站了起来,看着我,她显然是认出了我,我也一下子认出了她——那个已经长大了的“国民党”的女儿。我忙走近她,不由自主地第一句话就是:“你父亲怎么样了?”她微微地低下了头,轻声说:“死了。”紧接着,她又说:“我父亲早就平反了,也落实了政策,按规定我还可以回北京,可我已经成家,有了孩子,回去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她眼圈红了,显然又想起了过去那些漫长而又沉重的岁月。我无言以对。我知道,尽管当时知青老师喜欢她,可她心里的那份暗淡是谁也抹不去的,她聪明,因而也敏感,感觉得出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如今,她父亲的“问题”是了结了,可父辈那曾经有过的“问题”对这位孤女及其后代所造成的影响恐怕还要长久地持续下去……
        我又打听那位“地主”。连里的人说,他也早平反了,回山东老家安度晚年去了。听到这,我似有了却了一些轻松感。
       如果说在连里的两年多时间里,在对待两个“阶级敌人”的心态上,留下了些许痛楚的话,那么,后来在调到团部宣传股工作期间,在与一位有所谓“历史问题”的文艺工作者打交道的过程中,留下的便是深深的内疚了。
       他和我们连里那个“国民党”一样,也是从边境地区的一个劳改农场“撤”过来的。他从北京的一个文艺单位发配到北大荒“劳改”,是因为他解放前还不满20岁的时候曾在国民党的一个文艺团体里混过几个月。尽管后来弄清楚,那是生活所迫,为了混口饭吃,可在当时那种政治气候下,他那几个月都干了些啥“说得清”吗?

      事情是团里要搞文艺汇演引起的。那时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重视文化工作,加上知青又多,所以文化生活还是比较活跃的。团领导指示要搞出一台质量高一些的文艺节目。要有好节目,就要有好本子、好导演。有人建议,一连有个老文艺工作者是行家,何不请他来帮帮忙。实在是怕搞不出好节目,老宋被从地里找来了。他不到50岁,着一身退了色的蓝布衣裤,戴一顶也是蓝色的旧布帽子,显得很朴实。他很卖力,似乎很珍惜这来自不易的机会。他在我们宣传股的一张办公桌上一连趴了十几天,苦苦地构思写作,终于拿出了一个5幕歌剧本子《北大荒之歌》。看得出,完稿的时候他很兴奋,可他尽量不让这情感表露出来。半个月后,歌剧排练就绪。正逢团里召开学大寨会议和举办理论学习班,于是决定公开彩排。说心里话,我和团机关有些青年一样,多少有些怀疑:这么一个历史上有问题的人,能写出什么好节目来?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态,我们走进了俱乐部。随着音乐声起,剧情慢慢展开:1958 年从部队转业的老北大荒人和城市来的知识青年,在唤醒沉睡千年的一片荒原的战斗中,紧密团结,不畏艰苦,终于筑起了一条万米堤坝,使荒原一改旧貌,变成了富有的粮仓……看得出,这是以1970年冬季全团万人会战兴修水利为素材创作的。我参加了那场战斗,熟悉那段生活。随着剧情,我不知怎么搞的,渐渐地解除了“思想武装”,还情不自禁地进入了“角色”。特别是剧的结尾,农场领导高举着丰收喜报,要到北京去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报喜时,舞台上丰收歌、丰收舞、丰收锣鼓喧天响,形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说心里话,这确实表达出了我们当时“战天斗地、其乐无穷”的豪情。当幕布徐徐拉拢的时候,我和不少观众一起鼓起掌来。
        回到宿舍,有知青战友问我:“看出问题了没有?”我这才“醒过腔来”,想起了被遗忘的“思想武装”,忙掩饰说:“让我想想。”这时,另一个知青战友匆匆破门而入,带来了“最新消息”:“还是理论班的那些青年有眼光,他们说这个剧没有写阶级斗争!”一听这话,宿舍里好几个知青战友这才恍然大悟,七嘴八舌地说:可不是吗,剧里只有开荒生产,没有表现阶级斗争这个重大主题;还有,谁是一号人物,谁衬托谁;音乐有没有问题……

        经过这么一番争论,“阶级斗争”和神圣的“三突出”原则战胜了一切,那个剧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而老宋呢?像刚出土的幼苗突遭暴风雨的袭击,简直被打闷了。他重又回到了他所在的一连,操起了务农的家什……
       后来我调到省城工作。不知怎的,一碰到农场来的人,总要打听老宋的情况。那回老宋回连队后,心情不好,家里不慎又失了火,什么也没抢出来,老宋就抱出了一摞剧本,那里面会不会有《北大荒之歌》呢?后来,他的所谓历史问题彻底平反了,回到了北京。听说还出版了一本二十多万字的专著,是有关演员的舞台创造艺术……每当听到有关他的好消息,我都为他高兴,同时,也在心里默默地请他原谅,请他不要记挂当年由于我们的无知和幼稚而给他的心灵造成的伤痛……

       可在请他不要记挂的时候,我自己却怎么也忘不了那“内疚”的一幕;也常常能感觉到因对待连里两个“阶级敌人”而留在心里的那隐隐的“痛楚”。
       好在经历都是财富。它们不会“白过”,它们时时在你心里出现,让你比照着行进在以后的路上。

 
(本文选自五十团知青丛书《星光漫天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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