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弄堂生涯 (连载 第十集)
第十集
美丽因生命而存在,
生命因美丽而永恒。
据说人的生命有两种神秘化,
欲望和厌倦。
也不知道是革命改造了城市,还是城市软化了革命。上海滩十里洋埸遗风的小碎花,仿佛和倔强野草似的,经厉了一場严寒的冬季,悄悄地,一朵花开了,梦一样的轻盈,悄悄地,又开了一朵。
不知不觉中,“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来就是好”的这类歌曲在我们弄堂里,哼着哼着改变了弦乐。
“美丽的姑娘見过万万千,独有你最可爱”,“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知心话儿没法讲出来。”传抄,哼唱外国民歌二百首的小花,在弄堂的各个角落一朵一朵的在繁殖。大家开始厌倦并嘲笑江水英,李玉和,阿庆嫂,为什么都没有生理上的渴望。李铁梅和小常宝那种铁骨铮諍的“仇恨的种子要发芽”!遭到了我们的抵触,迷惘的一代有了温情的欲望。心灵的追求,文化的向往,异性的需要,处于麻木状态中的底层普通市民也在慢慢的苏醒。现实生活中的那些呆板,不是我们的追求,我们也渴望虚构的艺术,渴望着人性原始本能的美学。其实历来改造意识形态的政策,都是针对普通民众的.因为在历代执政者的潜意识里,我们普通民众的觉悟总是不高的,容易分不清什么是资产阶级,和什么是无产阶级,分不清谁是鲜花谁是毒草!並且替我们一出生就规划好了这一生的目标,要我们做一个无产阶级的接班人,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很荒谬的.我为啥要当个无产阶级呢?滚滚红尘走一回,为啥我就不可以是个资产阶级?.
在我们只能看样板戏和纪录片的时候。上海滩的所谓内部片,即外国电影的播放,在十年文革中其实沒有中断过的,舞也是照跳的,只是不是我们这种贫民百姓所能享受的罢了。这是我同学国娣偷偷告诉我的,她姆妈在国棉十七厂做小头头的。和造反司令陈阿大的兄弟陈阿二认识,就经常可去市委礼堂看看外国电影了。要是认识王洪文,王秀珍的,就更容易了。这是给有权力的,有阶级觉悟的,已经是无产阶级事业接班人的群体特供的。像我们这种贫民底层百姓,想要看个除了样板戏外的电影,在那个年代比天天看流星划过天空那般,很难追求到。记得有一个大年三十的傍晚,雪下得很大,屋顶树梢都巳白皑皑一片,石库门内各家饭菜也已溢香一片,我爹回家拿出一张单位上发的电影票,说是周恩来接见西哈努克亲王的纪录片。尽管西哈努克亲王在那个年代不知道什么原因,非常喜欢来中国,而且每次来一次,去一次都要拍成纪录片。主要是我竟然跟看不厌似的总去看。 我还是抢在了我小妹的前面,争取到了那张电影票。
并且在先看电影,回来吃年夜饭?还是放弃这埸电影,全家一起吃饭?这个选择过程中,我曾经稍微犹豫过一下下,最终还是接过了我爹手中的电影票,再一次去观看周总理接见西哈努克亲王的纪录片。除夕夜,华灯初上,家家户户的窗户透着暖色,热气腾腾地聚在一起吃年夜饭,我顶着呼啸的北风,飞舞的大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淮海电影院赶去,为了看一場纪录片。最郁闷不能忘怀的是那次有两个纪录片一起连放.前面先放"农业学大寨"陈永贵怎样开垦荒田.在梯田上种粮食.然后大屏幕全是特写一双双手,和着配乐诗.
“手,这是大寨人的手!
手,这是劳动人民的手”!
放了近个把小时的大寨手之后。我继续再看“周恩来总理第八次欢迎西哈努克亲王”的纪录片。
我已经忘记了,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在风雪中回家的。
当我一个人吃着年夜饭时,我小妹还羡慕的问我“电影好看吗?”并说下回爹如果还有电影票,要轮到她了。
我瞧着她也不知说什么的好。好半天我终于迸发了一句,“我向毛主席保证,从今往后,咱爹要还有电影票,我再也不会和你争夺了”。
小妹就特别开心,笑的很灿烂。
虽然很长一段时间,我完全失却了去电影院看纪录片的欲望了,但是那个年代的电影院门口,总是聚集着一堆堆的人群,中国人喜欢聚众!但是聚众就容易滋事!
小苹初见,古今情不断,当时年少春衫薄,可怜风月债难偿。
这几天班上女同学都神色严竣的传了好几件社会上发生的事件。西区的新华影院门口有流泯聚众将一姑娘的衣服剥了,后来那些流氓被枪毙了,淮海等一些影院里发现有穿裙子不穿内裤的女子,在电影院里搞淫乱,后来在影院的拾级楼梯里走着,大概裙子飘了起来,被人发现了,都判了刑了。有一家工厂车间里,十几个男青工吃一个女徒弟豆腐,刚开始只是摸摸闹闹,后来真的把那姑娘给轮奸了,后来这个车间的工人都判刑了。等等等等。
锦江宾馆,和平饭店门口经常发现有勾搭外国人的“煤并模子”打扮的极其妖艳,专门勾搭外国人。至于为什么将这些女孩子称为“煤并模子”,我至今也没有搞清楚过,可能只是配合“打桩模子”的江湖称呼吧。“那一天清晨,从梦中醒来,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一埸沒有硝烟的战争又在上海滩拉开了序幕。咱们的后弄堂通出去靠莱市埸口,长年有个水果滩。摆滩位的是个广东人叫方伯,从我记事起,就见他在那摆滩了。进出弄堂大家都要打个招呼,有时候他会叫住我,让我去把我娘叫来,我会特别高兴,肯定有便宜的烂水果卖给我们了.方伯在老家广东有个十七岁的儿子。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我们只叫他小广东,最近才新来上海。方伯在水果滩旁边增加了一个小的烟滩让他儿子来做,这个小广东老穿着格子细窄脚的裤子,站直的时候一直喜欢抖腿,在弄口有时候不但抖腿,还吹口哨,不但吹口哨,自己还用火钳夹头发,搞的像女人的卷发。这个样子有些像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中的流氓阿飞。小广东很时髦的打扮,吸引了弄堂里的一些小伙子。每天晚上总会聚合一些人,抽着小广东的烟,然后开心的闲聊八卦。如果自己弄堂里的女孩走过时,他们一般不吭气,若是别的弄堂的女孩,稍许秀气一些的,从弄堂门口经过,他们会起哄,然后把口哨吹的比平时响亮很多。有时侯还想搭讪几句,充满了一种渇望异性的冲动。我摆一摆手,妳笑一笑,妹子咱们是老乡.炎炎夏日,晚上也特别闷热。月亮刚刚掛上柳梢,还没有来得及升上天空。弄堂里纳凉的圈子已有好几堆了,讲故事,下棋,看书,打牌应有尽有。小广东那里照样一堆人在嘻嘻哈哈的开心的撩拨着经过的行人。
突然警车卡车呼啸的靠了过来,弄堂口十一个人被抓了上车。
今天晚上是有计划的全市统一抓流氓行动。
影院,宾馆,公园,外滩,弄堂的一次突袭。就公园的假山后,青草地上,和外滩的情人就抓了三百多对,其中有情节恶劣的,将手放在了不该放的部位,家长来担保也没有用。小广东和几个弄堂里平时看上去打扮洋里洋气的年青人都被送去了劳改农场.
九号里三爷叔三十多岁了.平时也混在一起说说笑笑,属于教唆犯,判十年重刑.
洋石库门三号里舞女孃孃家的女儿珍珍也被抓了进去。
珍珍不是在弄堂里被抓的,她在金陵中路马路上被抓的。
舞女孃孃的名叫黎丽丽。我娘说她原先在静安寺百乐门跳舞。百乐门舞女在上海滩的档次不低的,这些舞女经常也会在小报上发发文章的。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文人,舞女,彾人,地位都差不多的。估计是我娘一直喜欢跳舞,听戏,所以很尊重他们。搞的我也一直暗暗发誓,这辈子要么做个文人,要么去唱戏,或者跳舞也不错。哎,还是那句话“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那个年月,个人是不能有理想的。
黎丽丽读过高中,生的瑰丽迷人,秀美高雅,一点不比“日出”里陈白露差的。她爹抽鸦片把家败了。她便出来当职业舞女。我娘说她当年也是百乐门掛头牌舞小姐,后来被南洋桥南门舞厅的老板陆庭升看中,解放前夕那年硬将她接了做小老婆。其实那时黎丽丽肚子里已经和一个美国水手暗结珠胎了。水手突然走了,黎丽丽也只能跟了陆庭升。
陆庭升开舞厅,腰上曾经手枪别别,属于反动资本家.解放后被人检举,且又在舞厅里确实搜出几把手枪,就被抓去判了无期徒刑,押往黑龙江漠河农场去了.
五O年珍珍出生。黎丽丽不敢说孩子是美国水手的,一口咬定说孩子是陆庭升的,但是没有用,珍珍漂亮的就跟洋娃娃似的,蓝眼晴卷头发,黎丽丽从此就低着头在弄堂里出出进进,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混血儿珍珍长大后铁了心想去美国找她洋亲爹,但她在户藉上的爹还是陆庭升,她没法申请出国。
她老是晃荡在金陵路一带,那里外国人出入多。她大慨想搭些关系,关系还没有搭上,但她那娇艳出众的容貌,是出了名的“金陵中路一枝花”,在严打中被抓进了局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