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弄堂生涯--(连载第三集)

来源: NSWARTS俱乐部 作者:悉尼敏姐 时间:2016-03-13 点击:

第三集 

举城惶恐古未闻,锣鼓惊破弄堂梦。

稚童趣读荒唐文,又晓多少血泪恨。

如果说土改运动的是打着 "分田分地分粮食,耕者有其田"的口号。其产生的后果则是 "村村流血,户户斗争"。导致了百万农村人的暴死。那反右运动则是扭转知识分子污蔑共产党“外行领导内行”,的一埸恐怖而又违反宪法的运动,结局是七十万的右派能活过二十年等到平反时,就只存十万了。

然而这场史无前列的文革狅飙便是城市人的苦难了。
有些事情你没有对谁承诺过不能遗忘,但却是不能忘却的记忆。

夏末的一个早晨,薄雾还未散去。弄堂里的路灯仍亮着。染着晨雾,交叉着柔和的晕光。除了赶早的人轻轻的脚步声和几声咳嗽声,偶尔也会发出石库门的吱呀一声,但这些没有惊扰尚未苏醒来的人们。

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从洋石库门的深处传了出来,人们惊慌的从各个门头里冲了出去。侧弄的窄客堂里更有好些个男男女女因家中闷热,彻夜铺上蓆子睡在室外的,他们便是冲在最前面的人了。我自然也是不甘落后,拖着鞋跟急切的混在人群堆里,一边揉着睡眼朦胧的眼睛,一边推搡着随着人群往哭叫声处奔挤过去。

九号门整幢住着是个大家庭。他家孙女是我同学。小名叫琴琴,前几天刚抄的家。大字报说她爷爷是沙逊洋行的买办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她大伯,二伯都跟着蒋介石去了台湾,琴琴她爸是老三,也在外滩洋行做事,整天西装长衫进进出出,后来改穿中山装了。天天头发梳的亮亮的,琴琴告诉我,她家娘姨阿菊每天光洗衣烫衣还抱怨跟不上。

  昨天被抄家的傍晚,琴琴她妈看我倚在他们家墙跟,就让我帮她去找找琴琴。我在弄堂底的土堆里找到了卷缩的她。我让她回家,她一言不发也不肯回家,直到天快黑了,我说我要回家了,她才哭着对我说“我钢琴没有了”。这我知道,卡车装了几车,钢琴都是扔上去的。后来我想起来有一次我上她家,见她在弾钢琴,那手在黑白琴键上来回舞动,我羡慕极了,回家后用硬纸片也剪了个琴键,学着她的样子,手指在上面舞来舞去。当时我娘見我这般模样曾对我爹讲,“早知如此,当年老家客堂间的那台闲置的钢琴咱们就该抬回来”。我爹翻翻眼皮回答“那不是也被抄了送去淮国旧了吆”。

淮国旧就是隔几条马路的淮海路,雁荡路口的旧货商行。文革时期堆满了各类上海滩市民在民国时期经历了八一三,二六轰炸,一二八战役,都未摧毁了的古今中外稀奇古怪的家俱洋货古玩珍品

记得很多年后,我去一家祖辈都很贫穷的朋友家作客。稀奇的是他家各种摆设俱很清贫,惟在屋中央最显眼处置放一套鹅蛋型酸枝红木桌登,极其正宗的老红木,他骄傲地告诉我,当年这套桌椅是从“淮国旧”80元钱淘回来的。

于是我让琴琴等着,奔回家拿了这纸琴键给她。她真的很开心的在这纸键上来回的舞动着。
尖哭声就是从琴琴家传出来的。还夹杂着空气中浓烈的煤气味,最先冲进去的是前弄堂豆腐店的三毛及脚踏车行的阿五头,等我赶到的时候,只见三毛和阿五头等几个首批上楼的弄堂里邻居都已经连滚带爬的跌了下来。

"怎么啦?怎么啦?"大伙扯着他们。三毛和阿五头几个大小伙脸都发白了,"全死了!全死了!"。
救护车凄沥警报器响彻了整条弄堂。我躲在人群里默默的数着,全弄堂人一起帮忙抬出去的担架共有十一个。
琴琴告诉过我,本来她爷爷要带他们全家去香港的,后来他们家太爷爷太奶奶说老了,不走动了,她爷爷便将用金条换来的船票都撕了,全家都没走。

这几天弄堂里都在讨论她们家,我听我爹娘说"抄家抄去些财产也就算了,怎么搞出这事"。"我爹还对我娘说幸亏你爹死了,要不也摊上事了。
"我知道我爹是指我外公也是在洋行里做事的。当时我娘回我爹说:
"听二号娘姨说,主要是她家院里那口井里发现了枪枝弹药,"井也下去搜吗?我爹有些不信。怎么不信呢,她家娘姨和二号娘姨是同一个绍兴农村来的。

"琴琴回来了,豆腐店的四毛偷偷告诉我","真的吗" 我跳了起来,琴琴家救活了五个人,居委会叫我哥和三毛,阿五头,龙龙等几个小伙帮忙借菜埸里的黄魚车将她们接回来。
"我能去看琴琴吗"?我问。
我哥说不行,公安局都不让跟他们讲话。

没过几天髙墙上关于琴琴家的大字报就刷了一层又一层。
琴琴的大伯二伯是国民党政府大官,已经去了台湾。琴琴的大姑林韻贞解放前是国民党的遗孀。这次在井里发现的枪枝弹药就是她大姑串通蒋匪特务准备反攻大陆时使用的。而且根据情报,她大姑已将她家所有人都发展成蒋匪僣伏特务。因为琴琴她爸和他叔他二姑三姑及姑父等天天开收音机听蒋匪敌台,领取行动指令。

这个的确是件大事,我娘也关照我,听二号娘姨说现在公安局还要排查琴琴她大姑还发展了一些什么人。
所以.这段时间不能去琴琴家。琴琴她妈,她小姑,还有琴琴的二个哥哥都已经被发展了。
这几天除了继续抄大字报外,我和四毛,明明等几个小孩就老候在琴琴家门外,陆陆续续的我们见了这几个人出出进进。终于也等到了琴琴的出来。
我们拉着琴琴躲进了后弄堂的泥堆里,在琴琴压抑的哭泣声里,断断续续的了解到。
那天本来抄家已快结束了,后来对门烟杂店同时抄家的两队红卫兵聊天。说他们上次抄永安公司老板郭家时,将花园里井水抽干后,搜出很多金条。然后启发了她家红卫兵,他们也借来了抽水机,井水抽干后,爬下去真的摸到一大堆枪枝弹药。
“这件事,我爷爷真的不知道。到了晚上我大姑才说是她扔进去的,我大姑父是美国空军,大姑嫁给她才三年她就战死了,这是她留下来的遗物,我大姑一直藏着。后来怕有事,才扔在井里了。
她哭着将事情告诉爷爷,我爷爷奶奶说,大家都没法活了,就一起死吧,后来都聚在一起,开了二楼煤气。爷爷,奶奶,我爸我妈,大姑,我和我哥还有我表哥,二姑,小姑,我叔我婶,我妈将我哥和我及表哥塞进了衣柜,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前几天我才听说最后我小姑有些怕了,昏迷前爬到电话机前打电话给她男朋友,她男朋友让她赶紧爬去窗户,我小姑开了窗就昏迷了,她男朋友赶过来将佣人都叫醒,然后救我们的。我爷爷,奶奶,大姑,二姑,我爸,二叔,二婶都没有救话。
我们几个也不知怎么安慰她了。

几个月来大伙聚在弄堂里天天有消息传来,南京路谁又跳楼了,黄浦江又浮尸体了,电影明星谁又自杀了,京剧名伶坠楼了,谁又被打死了。

 有一天说是前弄堂米店里又吊死一个人。公安局在里面验尸。我们几个人小挤不进去,就钻在米店旁边的小洞往里看,平时这里应该有个孔可以看店里的,但这天孔仿佛给堵上了,四毛说拿根棒来通一下,我们几个拼命用棒猛推了一下,没想到里面哇的一声,几个警察都吓得窜了出来,其实这个吊死的人正掛在这里,将孔给盖住了,让我们一捅,那吊的人便晃了起来,那天我们怕警察抓,游荡在弄堂深处那棵无花果树下的泥堆里一直没敢回家,后来听见隔壁烧饼店雅娣他娘扯着嗓子在叫雅娣回家,那音调和平时也差不多,也没啥变化,才一个个大着胆溜回了家。

秋去冬来。马上要过阳历年了,我爹回来说单位上也要我们造反,说我们职员要听工人阶级的话,不能护着反动的当权派,单位上的工人阶级都组织起来抢了火车去北京了。

雪崩了,应该是哪片雪花的责任呢!!

  (作者像 摄于上世纪九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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