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难忘的日子------1969年3月10日
来源:原创 作者:葛天琳 时间:2016-03-10 点击:
(1996年部分流源知青聚会)
今天是我们赴江西峡江县插队落户整整47周年的纪念日,收到不少知青朋友同学发来的短信微信纪念这个难忘的日子。为此,我找出九十年代写的旧文,已资纪念。
(上)
1969年3月10日是我永远难忘的一天,这是我上山下乡奔赴江西农村插队落户的日子。这是我踏上社会的第一步,也是决定我整个人生的重要一步。我离开上海,到一千多里以外的穷乡僻壤——江西省峡江县马埠公社(后改为江背公社)流源大队去插队落户。
记得“最新指示”下达以后,我们六八届便被宣布为“一片红”,全都必须去农村插队落户。共六个地方供我们选择:江西,黑龙江,吉林,内蒙古,云南,贵州,安徽。我们班只有六个到江西的名额,还属于紧俏的,因为江西相对路近,又是吃大米的地方。可开始却并无人报名。我们才十六岁,自己甚至父母都还没有思想准备啊。班主任再三动员,响应者寥寥。于是班主任张凤英老师找到我说,你身体不好,远的地方肯定吃不消,就去江西吧。我想,既然一定要走,就早点走吧。家庭出身不能选择,革命道路可以选择呀。我可不愿意留下来当什么社会青年,被看作社会渣滓。于是就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直到最后一天,我才知道班里一共只有两个女同学报名,除我以外,另一个女同学嘉琨和我一样,也是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文革中父母受到冲击,她也是想早点离开上海的。我们俩本来就是好朋友,便相约同行。
(高处是和我一同下乡的同班同学嘉琨)
临走那几天一直忙于准备行李,紧张得睡不着。户口都迁掉了,却因连日疲劳诱发扁桃腺发炎,于是去医院开药。不料医生说我心脏不好,是由化脓性扁桃腺炎引起的,应该立即手术切除扁桃体。我只好匆匆住进医院开刀,摘除了扁桃腺。手术后疼痛难忍,天天吃不下东西。可忙里忙外,无法卧床休息。
父母不放心,到学校去要求能不能让我晚一些走,可校领导说 山区农村交通不便,只有跟大部队一起走,否则一个人去找不到地方。我只好硬撑着对父母说,不要紧,我吃得消。其实我心里也在打鼓,因为伤口还很痛,连咽口水都咽不下去,根本无法吃饭。——在家是喝稀粥,出门后呢?没办法了,只好带了些饼干卷面上路。
1969年 3月10日那天,我很早起来,所有该带的都准备好了,便再检查了一下火车票、证件,随身携带的物品,低着头,以免让家人看清自己的神态,轻声说我要走了。母亲躺在床上已两周了.一方面是生病,一方面是难受。她坐起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流眼泪。我说:妈,你好好养病,别起来,我走了,便果断地转身出门下楼,怕再呆下去,母亲会更伤心。
下了楼,我转回头看了一眼住了十七年的家,心里象堵上了一块大石头,默默念叨:再见,我的家,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弄堂里,左邻右舍都问:要走了?这么快?去哪里?我低着头一一回答,不想让人看见眼里的泪花。一个大妈说:“从小看大,是好小囡。”我赶紧转身,忍不住的泪终于流了下来。弄堂里我似乎是第一批走的,也许是第一个。从弄堂出来,这伴随我幼年、童年到少年的生活的地方,一幕幕往事涌上眼帘,涌上心头。别了,小伙伴,别了,弄堂。
马上就要远离这熟悉而亲切的地方,不知要去哪里,不知何时能回来?我在这一刻忽然长大了,留恋、忧伤的感觉涌上心头,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到了学校,操场上锣鼓喧天,十几辆大公交车齐刷刷地停着,我们上了车,坐得满满的。这时,少了伤感的气氛,多了激动和亢奋,在同学和老师们面前,我们毕竟是自愿报名第一批上山下乡的,显得有些义无反顾,胸前带着大红花,有很多人穿着军便装,甚至腰里束着皮带,只缺少帽徽领章。这是那个年代青年最神气的“时装”了。老师同学,一双双熟悉和不熟悉的眼睛,向我们道别。
车辆缓缓驶出大操场,向校门外、向大街驶去,要围绕全市一周,然后开往火车站。也许是为了宣传动员制造气氛吧,到处是送行的人群,到处是彩旗飘飘和大横幅标语,把马路挤得水泄不通。正常的交通受到影响, 一切给山下乡的队伍开道,因为这是政治任务。我看见有两个女同学为了送我们车上的一个女同学,竟一路跟着我们的车,追着跑着,跟了好几站路,还伸出手来挥手致意,离情依依,令我感动。后来我还听说,有一个男同学送他的女朋友,送着送着就跳上了火车,一路去了江西。而我离开校园时,竟没有多少留恋。因为 我们名义上是初中毕业生,其实被文革耽误只读了不到一年的书,又由于出身不好在运动中被批斗,伤了同学间的感情,离开同学们竟没有依依不舍。 想到以后没书读了, 有的只是无尽的悲哀。
到了火车站,才知道送行的场面是十分壮观的。上了车,安放好随身物品,我便把头伸出窗外,用目光寻找父亲和哥哥妹妹,他们也在下面眼巴巴地望着我,以至父亲什么时候被人偷掉了钱包也不知道。我呢,专注地望着送行的人,也不留神不知什么时候丢了皮夹子。幸好三十元钱是缝在棉袄口袋里的,被偷的只是一些零钱,家人只好把身边所有的零钱都凑给我带着。(后来听说火车开走后,站台上的鞋子和空皮夹子堆成了小山。)
哥哥的眼眶有点红。从小见惯了他对我和妹妹凶巴巴的样子,还没见过这付儿女情长的可怜相,我不免想起几天前他为了帮我送行李到学校,从不会骑黄鱼车的他借了黄鱼车来骑,撞到电线杆上翻了车,摔了一大跤;还想起他在造反派深夜来抢房子时,他不顾父亲阻拦,冲出去和造反派论理时,被痛打一顿的样子。我又看见站在哥哥旁边的他的几个铁哥们龚伟民等。他们平时来找他玩,从不理会我的,今天却也红着眼睛站在送别的人群中,最不会掩饰的是妹妹,她从小就爱哭,哭起来天翻地覆,中气足。因为她性格直率,身体也好,这会儿也不压抑地哭。我强忍住眼泪,不愿让他们看到自己伤心的模样。——我们是去干革命的,好儿女志在四方,要走得昂首挺胸,慷慨激昂。我的心里其实酸酸的,默默念叨:从此后天各一方,你们多保重啊!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突然,火车一动,顿时哭喊声大作,车上的人大喊,爸爸、妈妈再见!弟弟妹妹再见!同学老师们再见!下面的人便也哭作一团,顿时火车站象开了锅,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几乎是铺天盖地排山倒海而来,压倒了原先高音喇叭中传出的高亢激越雄壮的语录进行曲的声音。我曾经去过火葬场参加追悼会,那痛失亲人的离别场景是悲伤至极的;然而今天这场面更甚,更悲伤,因为它浩大而壮观,突如其来,一泻千里,相互感染,愈演愈烈,车上车下连成了一片。随着这万分伤感的哭声,火车鸣叫着徐徐离开上海站。
这大概是上海火车站空前的场面,直到火车开出后很久,车厢内还是一片唏嘘抽泣声。直至半个多小时以后,才听得有个男同学故作幽默地说:“算了,大家别哭了,再哭下去眼泪好用碗装了。“于是有女同学破涕而笑,于是哭声渐渐趋缓,慢慢减弱,变成了时有时无的小声轻泣,或默默的无声流泪。大家似乎哭累了,便停下来喝水,歇息,闭目养神。有人呆呆地望着窗外,有人开始写日记,有人开始吃东西。几天来紧张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总算我们已经在去江西的旅途中了。
我连水也喝不进,前几天刚切除扁桃腺的地方又肿又痛,痛到耳后根,似乎还有低烧。但已经离开家了,是大人了,又向谁去诉说呢?让同学知道了,给人添麻烦,为我担忧,也不好。便忍着。带的卷面又不能煮,那时又没方便面,只好忍着。看着窗外的电线杆一根一根朝后倒。
(中)
火车一站一站,离上海越来越远了,大地越来越空旷,房屋越来越稀少,灯光越来越暗淡,似乎在向黑暗中驶去。我们这些从小生活在繁华的全国第一大都市的人,被眼前荒凉的景象看呆了。后半夜里,火车终于到站了,第二天早上换乘长途汽车。周围一片荒郊野岭,长途汽车在丘陵上奔波,颠簸。一路上,山区公路是简易的泥土路而不是柏油路,高低不平,汽车被震得东摇西晃,我们被颠得七歪八倒,腿撞到地下跪着,头撞到车顶起了包,手上身上都是一块紫一块青的,这便是革命圣地井冈山的崇山峻岭给我们的第一份见面礼。
山路两旁长满了松树,樟树,杉树,以及我不知名的各种树木,绿树底下的红土特别的醒目,已是第二天了。
长途汽车翻过一座岭又一座岭,爬过一个坡又一个坡,转过一个弯又一个弯,空气中传来树木的清香,土地的泥味和阳光晒的味道,这在城市是闻不到的。车就这样不停地开着,在赣中大地上,我才领略了祖国地大物博的真实,可心却在往下沉,多远啊,这要开到什么时候?我们要去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终于,在第二天天黑的时候,我们的目的地——峡江县马埠公社流源村到了。一路上,我们经过好几个县,好几个公社,送走了一批批同学,流源村是离县城最远的,有一百多里,是我们这批复兴学子的新家。后来,我们才听说,当时在虹口区乡办分配各校任务时,有关领导看着地图,说复兴是市重点,学生受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毒害深,要彻底改造,多吃点苦,所以应分得远点;一些非重点学校的工农子女多,劳动人民家庭的多,应照顾分得近点,到交通方便点的地方。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复兴学子有点想不通:难道成绩越差的同学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可以得到照顾吗?成绩越好就必然中毒深吗?可不久大家就释然了。因为有十几个师大附中的同学,本来已经分配在上海的工厂里,他们却偏偏不去工厂,主动要求下乡,而且挑选了一个最最边远的最最贫穷的小山村,步行到那里,说是立志改变那里的贫穷面貌,也使自己得到锻炼。这样一比,复兴学子便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甚至原先几个身体差想要求照顾分得离大队部近一点的同学,也要求去交通不便的小山村了。
(下)
长途汽车停在了村口,远远近近的狗一阵阵地叫,似乎对我们不太友好。而热情的老表却是友好的。村口站满了前来迎接的人群。大人小孩冒着凛冽的春寒站立着,手里拿着松明火把。干部们喊:“同学们下来吧。”可谁也不动。有几个女同学竟带着哭腔说:我们不下去,我们要回去,我们就坐这车回上海。即使是在学校表决心时慷慨激昂、在临出发时信心百倍情绪高涨的带队知青,也被面前这穷乡僻壤惊呆了,因为这里与豪华的大上海反差太大了,没想到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僵持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开始站起来,无精打采地下车。老表们来帮着抬行李,老主任热情地说:你们不远万里从上海来到中国,来到我们峡江,来到我们流源,欢迎欢迎!(看来老主任把毛泽东的《纪念白求恩》活学活用到这儿来了。)同学们听不懂,我父母是湖南人,对江西话我没有障碍,便“翻译”说:是叫我们去吃饭,都准备好了。大家便无奈地一个一个走下车,跟着老表们分头到各村各队去了。
当晚吃点的好像是豆腐,春菜(跟青菜差不多),肉片,辣椒。可我没动筷子,喉咙痛得根本咽不下任何东西,只好勉强用开水就着嚼了几片带来的饼干。
这时山区还没有电,第一个夜晚给我的印象是:一片漆黑,一片荒凉,好像掉入了无底的深渊,心也沉到了井底。山风吹在身上又冷又湿不象海风那么爽。崇山峻岭隐在巨大的烟雾之中。离开流源,多少年以后,我还会经常梦见自己跌入谷底,掉进黑洞洞的深渊,也许是第一个夜晚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吧。我的第二故乡,第一个夜晚就给了我这样孤立无援,寂寞无助的感觉。
(我们插队落户的村庄-------流源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