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知青点,在水下两百米
来源:詹国枢 作者:詹国枢 时间:2022-01-13 点击:
前些日子,家乡朋友传来信息,
老詹,白鹤滩电站蓄水发电了!
是吗?脑子“嗡”地一下,
心中,五味杂陈……
不由想起了50多年前,
金沙江畔插队的日子……
1969年11月,一个北风呼啸的冬日,
高中毕业,遭逢文革,蹉跎数年之后,
我回到老家会东,与16岁妹妹和她的同学一道,
来到会金沙江畔大崇公社插队落户,当了农民。
还记得,中午到达公社,下午分到生产队,
赶紧烧锅做饭!不然,晚饭可没人供应!
小院里砌有锅台,搭有案板,大伙儿齐里卡嚓,总算鼓捣出一顿晚餐,
虽然粗糙,虽然简单,倒也热乎可口,
大家早已饿了,吃得盆干碗净!
当天晚上睡觉,可就有点犯难。
空荡荡几间屋子,啥也没有。
妹妹和另一女生,住在楼下。
五个男生,只好挤在楼上一间小屋,
大伙儿将队里准备的谷草,哗啦哗啦,铺开一地,
解开行李,一个挨着一个,挤得密密实实,躺了下来。
想起电影里曾经看过的部队集体生活,
游击队员打小日本的战斗场景,竟也觉得有趣,
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亢奋得半夜不能入睡。
还记得,金沙江边,吃水可是大问题。
生产队建在半山腰上,不可能到江里挑水。
好在,高山深处,涌出一股清泉,正好引进村来。
泉水不大,弯弯曲曲,顺小渠流经各家,
到了知青所在小院,已经接近尾声,
水流不但又小又细,而且,常常淌着淌着就断了。
夜半三更,只得拿着电筒,顺水沟而上,
去一处一处疏通、引水。
院子后面,围着一片坟场,
坟包高耸,若隐若现,煞是吓人。
此时,已顾不得许多,大着胆子,“嗵”一声跳下去,
黑咕隆咚,四处阴风阵阵,早已惊出一身冷汗!
忙了大半夜,好不容易将水引进屋内储水大缸,
白天跳进坟场一看,哦糙!渠水流经之处,
几天前竟有人拉下一泡屎,被冲得支离破碎!
有一个月,水快喝完才发现,
水缸底下,泡着一支胀鼓鼓的死老鼠!
还记得,金沙江边,气候实在炎热,
开春以后,蔗苗从土里慢慢长出,伸枝展叶。
到了初夏,就得钻进一人多高的甘蔗林中,为庄稼培土。
先将一排排甘蔗周围的泥土挖松,再培到根部,以防大风刮倒。
时在五六月间,金沙江边,闷热得很,像是个大蒸笼!
不一会儿,背心已全部湿透,紧贴身子。
两只手臂,被刀片似的甘蔗叶子,
左割一口子,右拉一口子,咸咸的汗水一渍,
好家伙,疼得直钻心,甚至打抖!
城里人刚下来,哪吃过这般苦!
不由想起远方的爹娘,眼里便有了泪花!
转念一想,唉,来都来了,这不正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吗?
人家农民们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不也过来了吗?
干脆,牙一咬,脱去背心,光着上身,
钻进甘蔗林中,任那叶子将浑身割遍,划出一道又一道血印子!
一个季节下来,全身“体无完肤”,惨不忍睹,
内心却皮实了许多。
还记得,插队没多久,生产队要在半山腰建一座动力站。
将山中泉水引下来,带动机器,打米磨面。
砌水池需要大量石头,得从河边抬来,
这是一苦活儿,知青小伙,成了主力。
平地抬石头,重虽然重,两人平均,倒也好走。
但要斜着抬到山上,山路又陡,那就相当吃力!
走前面者,须得双手死死地握住棒子,
走后面者,也得用手紧紧将绳子抵住,
否则,这石头就会滑落下来,把人砸伤!
就这么,一步一步,咬紧牙关,艰难地往上挪……
一个多月,早出晚归抬石头!
肩膀磨破了皮,又磨出了血,
再磨成厚厚的紫色老茧。
此时,父亲正好来生产队看我,说我黑了,瘦了。
问我怎样?我说还行。
父亲啥话没说,双眼却是红了。
有首歌叫《往日时光》,
歌中唱道:
人生中最美的珍藏
正是那些往日时光
穷得只剩下快乐
身上穿着旧衣裳……
知青生活,大抵就是如此吧!
时光虽然短暂,但已成烙印,深深地留在脑际!
五十年后,一个偶然机会,得以返回会东。
陪同我的县委朋友小普,一个结实憨厚的年轻人,
问我,詹老师,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说有呀,金沙江边,大崇公社,当年插队的地方!
汽车一路颠簸,上午十点半,到达大崇镇。
当年,公社只有一条小街,每逢赶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如今,周围建起条条新街,高大宽敞。
老街人烟日渐稀少,已然没了往日热闹景象。
行走老街之上,碰到一位老人,她叫杨明珍,
原崇兴二队社员,今年88岁。说起我们名字,老人竟还记得!
杨大妈说,你们知青院子,前两年还有人回来过呢,
就在街子那头,你也去看看嘛!
没错,就是这个门,我们崇兴三队的知青小屋!
进了小院,小普和县总工会干部龙平说,
啊哟,怎么破成这个样子?
年逾八旬的房主人回应道,很快就要搬迁了嘛,
我也懒得收拾,用来堆些垃圾!
老人身后,就是当年小妹国林和她同学祥宁住的小屋。
令人诧异的是,厨房水缸,居然完好!
50年前,寒风呼啸夜晚,我们常常从极远山脚,
将水引至院里,一忙就是拂晓!
想当年,男生楼上,女生楼下。
看如今,人去楼空,往事已矣!
小院当年是临时腾给知青小组。
究竟谁是主人?当时并不知晓。
老人说,他已87岁,多年在外工作,叶落归根,这才回到大崇。
下游正建电站,很快就要搬迁。
舍不得老屋呀,所以,至今还住这里。
走出小院,来到街头,顺斜坡下去,便是知青小组自留地。
小组七位知青,国林、祥宁、曾二娃、石三娃、刘雅西、谢继志,
还有我这个年纪最大的小组长,每天收工以后,一道来到地里,
种菜、浇水、施肥,说说笑笑,倒也开心……
自留地种得相当好,收回来的菜,几乎吃不完!
如今,这里将要搬迁,四野一片荒凉!
说起搬迁,同行的镇党委书记李刚勇告诉我,
离此不远的江下游,将建起世界最大在建水电站——白鹤滩电站,
装机容量达1600万千瓦,将成为仅次于三峡的中国第二大水电站。
电站正紧张施工,数万工人,日夜奋战,
开挖量之巨大,让滔滔金沙江,竟像一条小河。
前来参观者,叹为观止!
大崇镇在电站上游,蓄水以后,水深将达825米,
全镇淹没土地2万多亩,整体搬迁1万2千多人!
大崇成了全省第一移民大镇!
我们一行,来到数里地外正施工的新集镇工地,
李刚勇站在示意图前,向我们介绍建设进展情况。
新集镇建好以后,将安置人口近7千人,
集镇总人数将达13000余人,
成为沿金沙江最大的移民迁建集镇。
新集镇示意图
站在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前,我与小李合影留念。
李刚勇兴奋地说,将来,大崇将打造成为
金沙江大峡谷的康养小镇、鲜花小镇、香蕉小镇!
到那时,欢迎大崇插队落户的知青们,再回来看看!
一转眼,时间匆匆过去两年多,
早听说,白鹤滩电站已经蓄水!
又听说,白鹤滩电站开始发电!
电话中,我问小普,两年前我们去的大崇镇,如今怎么样了?
小普说,早就已经蓄水,全部淹在水底下了!
全部淹在水底下了?
重复着这句话,我一时语塞,怅然若失!
是的,我们插队的知青点,
已经全淹没在水下两百米……
不由一丝伤感,涌上心头,
仔细想想,人这一生,不也如此吗?
那么多美好的珍藏,
由于种种原因,都将不复存在,
只能深深地,
珍藏在心底!
责任编辑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