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折

来源:《春歌秋韵》 作者:翁敏华 时间:2021-11-08 点击:
摄影/日升
 
      1968年8月19日,我赴北大荒下乡的日子。
 
      在我的成长史上,这是一个充满英雄气概的日子。如今,回望来路,觉得这是我人生长征中的第一个大转折。
 
      我对去北大荒之前的自己,是不甚满意的。
 
      我从小体弱多病胆怯。体弱每每与胆怯关联着,故会有“体魄”一词,身体健壮了才会有胆魄。小时候动辄生病,发烧、咳嗽,“别生病,可别生病哦。”我老这样对自个说,但还是常常生病。“我哪能老是生毛病咯啦——”自己也不明白。
 
      但心却在一天天长大。心不管身体壮不壮硕,照样长它自个儿的。一进中学学地理,老师把个大地图往黑板上一挂,视线往那上面各色块面、长短粗细线条上那么一搭,小小的心就鼓胀起来,豪情像飞舞的鸟儿一样:这儿是我无论如何要去的地方,那里也是我前世今生的梦想之地,三山五岳,大江大河,总有一天我要跑遍中国、跑遍世界!
 
      我们的地理课,从东北黑龙江学起;我的人生之路,也从祖国的最北端开始。
 
      赴北大荒,是我实现人生壮志的第一举。
 
      那个时代的女孩子,崇拜花木兰,白山黑水去打仗。穿上崭新的军装,我站在大橱镜子面前,站在我自己面前,觉得好看,从来没有过的好看。看到的,就是个活脱脱的“花木兰”,一个现代的花木兰。一个女英雄,一个十八岁梳小辫子的青年女英雄!自觉比花木兰还强,花木兰代父从军,我们不“代”,自己从军。
 
      火车,还是第一次坐。要么不坐,第一次就坐它个三天三夜。“朝听溅溅黄河急,夜渡茫茫黑水长。”
 
      家,要么不离,一离就离它个七千多里!我们深信:离家远了,离毛主席近了。
 
      弯弯的、细细的弄堂,再见了!你盛不下我的凌云壮志。
 
      暗暗的、小小的家,再见了,你担负不起我日长夜大的青春。
 
      弄堂小厂?日复一日地上下班?一天几千只同样的零件自手指间跌落?这样的生涯,哦!送给我都不要。
 
      家里的那扇红漆门上,因我而贴的“一人赴疆,全家荣光”对联,是我们自“文革”以后日渐黯淡的家庭的一个新亮点。
 
      记得临出发那天,我已被远方召唤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恨不能立即飞了去,搞得路也走不好,只得跑;光跑还不足以安顿自己已经起飞的心,只得在没人处噔噔噔地跳跃几下。
 
      鼓噪!激情满怀!意气风发!痛且快乐着!
 
      至今,活了一个甲子有余,凭栏回望,还会为自己四十多年前的勇敢选择深感庆幸,为这“8·19”激情万分,热血沸腾。
 
      1968年8月19日,星期几?上午几点集合?在哪里集合的?怎样走出家门、走出弄堂、走出窄窄的梧桐路的?这些,都印象不深了。只记得平日里对我们家不太友好、常常语带讥讽的钱家姆妈,也汪着两泡眼泪来送我。
 
      只有这心里充溢着的英雄主义气息,清晰如昨。
 
      至于这个国家在这一天还发生了什么大事,那要到图书馆去查询了;但我敢说,上海这座城市这一天的头等大事,必定就是她的这一批子弟,成千上万,齐崭崭地穿着军装,赶去坐专列奔赴北大荒。
 
      穿着崭新的军装,与真正的入伍新兵没什么两样,因为新兵也是没有领章帽徽的。
 
      陈大哥帮我回忆了一些细节,他说:我们先到区工人文化馆集合,开出征誓师大会,然后坐车去火车站。我想起来了,我们坐的是公交车,路上站满了夹道欢送的民众,举着小旗,喊着口号。人群中有不少妈妈辈的中年女 子,我不敢看,一看就想落泪。
 
       “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木兰亦有多愁善感的一面。
 
      现在回顾,觉得有许多不可思议。就为一群毛孩子下乡,从区工人文化馆到北火车站的几条大路,都得封路?道路两旁里三层外三层的“父老乡亲”,都是怎么组织来的?这几辆公交车不做生意了?特地调运来送我们?这样壮观的送别场面,大概真正的解放军入伍者,也没能享受过。即便后来这个城市的年轻人出国成风,送别的格局,最多也只是家族性的。我们受到这样的送别规格,代表着殊荣,可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首知青歌曲《雪花飘》里有“几多苦难几多荣耀”这一句,于我们,应该是荣耀在前苦难在后。
 
      不能想象我可以没有这一页。
 
      这灿烂的浓烈的厚实的人生转折。
 
      从“林黛玉”到“花木兰”,从体弱多病的上海弄堂乖乖女,到北国兵团无所畏惧的女战士。自此不再“自恨钗环是女郎”。
 
      从此我“豁出去”了。去日本去韩国,步入苦得要死的学术研究,在这一页面前,全是小菜一碟。
 
      北大荒,则是我的人生大餐。这大餐,让我有一生一世汲取不尽的营养。
 
      人的一生要遇到几个重大转折,国际上习称“通过仪礼”(Initiation、rite of passage),中文译作“人生仪礼”或“生命仪礼”。人生的重要转折都伴随有仪式,通过仪式获得社会的认可和评价,当事人据此获得社会属性。传统成人礼有三部分组成:脱离、转变、合入。如今看来:区工人文化馆极富仪式感的“出征誓师大会”,就是我们的“脱离仪式”;三天后,当我们排着军绿色方阵,接受北大荒人敲锣打鼓、热情洋溢的欢迎,相当于我们 “成人礼”之收官“合入仪式”;而三天火车上的羁旅生涯,正是我们尚无所属时的“转变仪式”。
 
      【作者翁敏华,女,上海知青,1968年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53团3连务农,1973 年被推荐上大学,后攻读研究生,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为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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