桨 声
来源: 凡夫夕拾 作者: 费凡平 时间:2021-09-14 点击:
清晨，一轮朝阳从东面河塘上空的云霞中慢慢升起，费家宅旁的杨家港河上，清粼粼的水面上立刻折射出道道绚丽的波光。
川沙人，人勤，起得也早，家家烟囱也会早早升腾起袅袅的炊烟。晨风微徐，炊烟散开，飘荡在不远处的河面上，远远望去，像流荡在碧水上的一层淡雾轻纱。
我外婆可算是费家宅起的最早人，又到秋天采菱时节，她总喜欢摇着自己系在水桥头的那条长四米，宽不足一米小木船，去杨家港河采菱了。
这时，从那清寂的河湾里，便会飘来一阵轻微的桨声，“哗啦——”，“哗啦——”，这一声声桨声，也立刻闹醒了，整个费家宅。
客居乡间的孩提时代，外婆的这条小木船，是我童年的摇篮。
每回采菱，我坐在船头上，双脚伸进清亮的河水，听着那一声声悠长的桨声，嘴里咬着刚从水里摘上来的嫩生生的青菱，便得到一种童心的满足。
外婆一边采菱，一边教我认别开在河面上的各种颜色的花。那粉红色的是荷花，淡黄色的是水浮莲，藏在翠叶间的点点白玉，才是菱花。
别看这些水生植物到处可见。但它们不占地，不占岸，只占一湾清水，而且对费家宅的人来说，它又有着特殊的价值。
乡里人进城，提上一小篮，便能换回半年的盐巴。遇上饥荒年景，能拿菱角填肚充饥，那些老菱，剥壳辗碎，还能做成上等的淀粉哩！就连那些摘去果实的叶盖，也可以喂猪养羊，填填沤肥……
在费家宅周边河湾里，到处都是成片成片的菱角，真是品种繁多。有红菱、 青菱，长着两只尖角的青菱，还有四角的红菱……其中品种最优的，要数嚼起来别有风味的本地特产圆角菱了。
外婆告诉我，这是她从娘家周浦带来品种，因此每年种菱季节，连外村人都会远道跑来，要一捧种菱回去。外婆从来没有吝啬过，为的是让这绿色的珍宝，盖满费家宅周边的河道沟叉，让水乡有一个金色的秋天。
外婆的愿望是无声的，它纯朴、美好，如同这荡漾在河面的桨声一样悠长……
有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偷偷下河去采菱。由于不会划船，手里的木桨怎么也不听使唤。小木船在水面上团团打转，把满河的菱叶搅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这时，外婆发觉了，拿起一根竹竿跑来河边。小伙伴们都怕了，先后一个个跳下船，游向对岸逃走了。我这只城里来的“旱鸭子”，一个人惊恐地怔在小船上。她嗔怒地瞪我一眼，心痛地说：“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乡里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怎能糟踏这水里的庄稼？”说着，她上了船，用木桨拨弄被搅乱的菱叶，把它们轻轻地翻过身，拢一起。
我默默地低下头，从外婆那“哗啦——”的桨声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故乡的桨声，象一支满含深情的童歌，在我的心头回响，以至我插队在遥远的北方，忍不住常常在思念着它。
这一年秋天，我从北方回到川沙。可是再也找不见那盖满河面的一片青绿了。
河湾里空荡荡的，偶尔有几片枯瘦凋零的菱叶，开着凄惨的白花，冷寂的河面，也听不到那亲切的桨声。
走进外婆家，只见采菱船也搁浅在客堂里，船身积满了灰尘，那支木桨倒挂在墙上，像一把断弦的木琴，上面结满灰白色的蛛网。我茫然若失，仿佛有一层茫茫的雾，无声地漫上我的心头。
忽然，我的眼前倏地一亮，发现角落里有一只木盆，上边盖着一张荷叶，荷叶底下露出盛着的圆角菱。我惊喜地上前，拣了几颗大的剥壳吃起来。这时外婆回来了，她朝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这……这可是菱种……”
我感觉到自己做错了，把手里的菱角放进木盆里，外婆却拣了几只又瘦又小的圆角菱递给我。我吃了一颗，尝到的味道竟有些苦涩。
因为费家宅，周边的开始河道污染，只会疯长水花生与水葫芦，再也没有菱角的生存空间了。所以外婆只好在自己屋后的水桥头，用竹竿在河面上栏出一个不大的空间，才收获了这半盆圆角菱。
晚上，外婆坐在丝瓜棚下拣菱。她一声不响，沉默了一会，外婆在我耳边痛苦地说：凡平，你吃吧，拣大的……借着月光，我看见外婆的眼角里闪着浑浊的泪珠。
我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端起木盆，来到屋后的水桥头，把小半盆圆角菱全部洒进了河浜里。
面对月光，我也默默地流起泪来，不由再次想起那迷人的绿色童年，它为什么那么短暂？那么遥远？还想起外婆的那个无声的心愿。
我心情很沉重，不由在心底默默地呼唤着：故乡的桨声，你在哪里呢？你难道失落给遥远的昨天了吗？！
外婆，终于没有圆梦，她最终将那条搁浅的小木船送回了周浦娘家。
这天清晨，我坐在船头，外婆坐在船尾，木浆在她手里上下轻轻划动，“哗啦——哗啦——”这是，我人生中听到的最后一次来自外婆的桨声！
不久前，小时候的伙伴在微信中告诉我：费家宅虽然被拆迁了，可是杨家港河比以前干净了，不远处的河湾的沟叉里，又可见旺生生的菱角了，又值采菱时节，你可以来看看的……
这天晚上，我做梦了：清晨，我正站在阔别多年的故乡绿岸上，几只采菱的小木船，挤在河面上，正从绿水里拾起一抹金色的朝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