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杜鹃盛开的地方(第二章)
来源:未知 作者:晓歌 时间:2020-12-06 点击:
“你是上海人?不像……”负责登记的小姑娘脸上挂着灿烂,她晃了晃我的身份证,调皮的眼神在我身上卷来卷去。
“不像!哪不像?”我站直身,用手理了理着乱发,笑着问。
“那不像……上海人不说‘你好’,我听见你进门时说‘你好’来着……”
“不说‘侬好’的人,就不是上海人。”就为这,我被小姑娘的解释逗得差点没晕过去。
“不像……不像就对了,因为我原本就不是一个上海人,而是一个地地道道、道道地地的樟木人。”也不知道她是樟木的藏族还是樟木的夏尔巴人?我话里有话的打趣了一句。
“你说你是我们樟木人,我怎么……从都没见过你?”小姑娘咬着笔杆,觉得十分诧异。
“你怎么可能见过我呀!你多大,我多大,我在樟木的那会儿,你才……对!那时还没你呢。”我无法比划出她的大小,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在樟木待过?哪你是……”身穿兰方格子衬衫的中年人听到我两的对话,抢上一步从小姑娘手中夺过我的身份证,打量了一眼后笑了起来:“真他妈的是山不转水转,你小子一进门我就感到有点像,想不到果真是你呀,吴延安,大学生,在立新插过队,你看看我是谁?”他使劲摇晃着我的双肩,惊喜的目光如烟花绽放。
“你是……”我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他,尴尬的笑着,说话的腔调的确很熟,但一时硬是想不出他到底是谁?
“怎么连我都不认识啦,你小子好好想想,原友谊招待所……那个偷掰生产队玉米……偷杀老乡家狗的……那个调皮捣蛋鬼……他……他就是我呀!”他剃头挑子一头热,搓着双手,显得束手无策。
偷吃狗肉……好像有这事:说的是有一个汉族人偷了人家藏族的狗,还生怕人家不知道,故意把煮熟的狗肉送给了这户人家;他明知藏族人不吃狗肉,还冒充黄羊肉骗人家吃下;吃了狗肉破了戒也该算完了,谁知他还觉得不过瘾,还当面告诉人家吃的是啥肉,搞得人家藏族上吐下泄了好多天……。
这事在樟木曾一度闹得沸沸扬扬,要不是藏族人对他网开一面,这个汉族人可能早就被当成坏分子(破坏党的民族政策分子)抓了起来。
真是贼不打三年自招,听他说起过去的糗事,我知道了他是谁,对了,在樟木只有他才能干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来西藏前听人说他在日喀则旅游局当副局长,没想到在日喀则没遇到却在这撞见,这仿佛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一样。
“我想起来了,你小子姓纪……叫纪飞龙,对不对?”
“我是叫纪飞龙……纪飞龙就是我!”
“想不到当年樟木的调皮鬼,现在竟成日喀则堂堂的大局长。今天……你怎么得空跑到樟木来?”俩人对上了号,相互捶打着紧紧的抱在了一起,互相传递着内心难以抑制的欣喜和激动。
“什么局长,也就是一个副局长,说白了也就是混口饭吃……,对了,你看看他俩是谁?”纪飞龙手指从楼梯上走下的俩人。
男的身着天蓝色夹克衫,面孔稍黑,他放下手里的旅行袋,咧着嘴伸出手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吴根拉(老师),你好啊!三十多年不见了,你还认识我吗?我叫多杰……”
“多杰,你好!”看样子他跟我挺熟, 人老了,是不是都活抽抽了,怎么看……他谁都像又谁都不像。
可能看到我有些迷茫,他耸了耸肩膀,有点不自然的笑着说:“吴根拉,是不是我长得太老,要不,你咋会连我都认不出来!”
多杰,他会是哪个多杰?我脑海不停地翻滚着:三十多年前,我初来乍到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小小的一个樟木,原著居民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五百人,但起相同名字的人却不少,为了把他们区分开来,当地人一般都会在重名前加一些副词加以限定:如男女同名的,一般会在名字前加上男某某某或女某某某以示区别;如同性别的人,一般则会在名字前加上大中小或小小等称呼以示区别;如从事不同职业的人同名,一般都会在名字前冠上职业名以示区别:如婚后的人同名,一般都会在重名前加丈夫或妻子名;如不同地方的人同名,则会在名字前加地方名以示区别如此等等。
现在他没加任何限定说自己叫多杰,搞得我还真有点丈二高和尚摸不着头脑。“多杰,对不起!在樟木这个地方叫多杰的人实在太多,放电影有一个多杰,机关食堂里好像还有一个多杰,夏尔巴人里还有好多叫多杰的……,你是哪一个多杰,能不能再给我说清楚一些?这位……站在你身旁的大美女是谁,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我调侃着想借此扩大搜索范围,从而确定他的身份。
“她叫仁增,是我老婆,什么大美女,就是破老太婆一个!”多杰笑着指了指站在身旁的少妇。她皮肤白皙身材娇小,身着鲜艳的藏装,圆圆脸庞带着微笑,看见丈夫介绍,她不好意思地从侧面闪出给了我一个放大的微笑。
“仁增,名字我记住了,原樟木口岸广播站首席藏语播音员,没想到……她竟会落入你的魔掌……”
“什么叫没想到,她搞广播那会儿,我俩早已结婚,这下你可知道我的谁了吧?”
“她叫仁增,哪我是不是该叫你仁增多杰?”看到多杰脸上有点挂不住,我连猜带蒙地问。
“仁增多杰,对对对!樟木的汉族都这样叫我。”他频频颔首,紧攥我的双手摇了又摇,张开大嘴笑声朗朗。
在樟木我放过电影当过老师,认识我的人肯定不少,他认识我应该没啥奇怪的,要说他跟我很熟,我咬着心思来想去怎么好像一点印象也没有,为避免尴尬我笑着岔开了话题:“你们这是想上哪去?”
“上哪去?你来了,我们还能上哪去!”
“别、别、别!你们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先走,我们在日喀则还能……”这里是樟木,不是在上海,碰见的是老朋友,又不是天天可以见面的老邻居,我有点忐忑,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你来了,这就是天大的事,三十多年没见……走、走、走,别给我们客气!”纪飞龙帮我拿起柜台上的钥匙,提起拉杆箱噔噔噔先上了楼梯。我释然了!拾阶而上,胸口荡开了一团暖暖的涟漪。
“友谊宾馆的前身是一家藏胞回国接待站,你先看看……”纪飞龙说着打开房门,屋内干净整洁,电视、空调、独立的卫生间,标房所配这里一样不缺。“咋样,条件还可以吧?要不行,咱再换一家?”
“都挺好!要啥有啥,啥都不缺,比我想象的要好……”我自转了一圈后,拉开了靠外侧的落地窗帘。
服务员敲门送来两个热水瓶,仁增快步接过,开始在台子上涮碗倒茶。
“好的话,那你就住下!”多杰把我摁在椅子上,好像有一肚子话迫不及待要说似的。
“嗦——嗦——嗦”仁增把第一碗酥油茶捧在了我的面前。
“嗦”——是藏语,就是喝的意思。我接过茶碗按照当地人习俗,深深地喝了一口后把茶碗放下,就这样连喝了三大口,仁增才不再“嗦”,笑着坐在了一旁。
“阿佳拉,她还好吧?她这次怎没跟你一道来?”多杰屁股还没坐稳就率先发问。
“阿佳拉”在藏语里的含义很广,即可当大姐来讲,也是对大嫂的尊称。这里特指我的老婆——林碧茹。
“阿佳拉……她还好,就是心脏有点小毛病,要不,她这次肯定会跟着我一道来。”
“你现在有几个小孩?”仁增抿着嘴笑着问。
离开樟木三十多年,就这一点没有任何变化,我自豪地伸出一个指头晃了晃。
“一个,是不是还是樟木的那一个?”真厉害!连这事樟木人都记得,一股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对,对,对,还是樟木的那一个!”
这样的一问一答,总让人感到有点怪,怪在哪?大家一时又说不上来,四人相互看了看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笑的是那么的缠绵,那么的悠长。
“吴延安,你还记得不记得,每年冬天上山砍柴禾的事?”
“这事我怎会忘记,那可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星期天,机关里的人拿着斧子、长锯和绳子坐上大卡车,浩浩荡荡地朝友谊桥方向进发。到目的地后,大家拿着工具分别择路抓树上山,歪瓜裂枣的阔叶树则是我们砍伐主要对象……纪飞龙,你知道咱们打柴禾最困难的是啥事?”我喝了一口酥油茶问。
“不是砍也不是锯,最困难当然要数往山下运柴禾,要把比腰还粗的树段推到公路上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它走,它在密林中‘东躲西藏’,不论人们怎么推它、掀它、蹬它,它都‘羞羞答答’的不想走;不让它走时,它却‘连蹦带跳’的直接跃过公路滚下万丈深渊,真把人能活活气死……”回想起上山打柴的日子,纪飞龙好像老狗记着陈年事说的绘声绘色。
“吴根拉,从上面下来,不知你注意了没有?原机关食堂那一片现全长满了野草……即使食堂还在,也不用着我们这些人再上山砍柴,现在的樟木连老百姓也都全用电烧水做饭了……”
多杰不说我倒没注意,现在想想,还真是这回事,一路下来确实没曾看见那家房前屋后堆有劈柴。刚才听前台说:宾馆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卫生间里的电加热器也完全证明了这一点。樟木的变化真的太大了,记得我刚来那会儿,机关里的灯泡那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每晚送电两个小时,灯泡发出的光还不如一个蜡烛的亮,还经常时有时无,要是没发电机樟木人恐怕连电影也看不成。
“吴根拉,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嘿——嘿——嘿……”多杰说到这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又想起啥啦?瞧把你高兴的!”纪飞龙也被他笑的莫名其妙。
“漆树中毒,打柴禾时有一个汉族女同志,她漆树中毒,当时脸肿的连眼睛都看不见,各种消毒药水这么一涂啊,活脱脱就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
“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吴延安,这个人你肯定认识,你猜猜她是谁?”纪飞龙拍打着多杰的肩膀,俩人挤眉弄眼憋了一肚子坏水。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事樟木人还记得这么清楚。说来也怪,上山打柴禾人多了,其它人个个都没事,偏偏她会漆树中毒——
当时,我还在立新务农,听到这个消息时,林碧茹的病毒已经开始发作。起初,她只觉得手脸瘙痒难耐,皮肤表面出现了一片片小红疹子,自以为是打柴禾时不小心碰上了藿麻,过一阵子症状会自动消失,也就把它没放在心上,谁知脸开始发肿,而且病情一天还比一天厉害。我到樟木时,小红疹已经变成了小水泡,小水泡又迅速地汇集为一个个大水泡。有的大水泡逐渐变成了脓疱……樟木医院的罗医生得知这个情况后,通过翻看柴禾垛里的劈柴才知她漆树中毒。敏感源是找到了,但医院却没专治它的特效药。脓疱开始溃烂,脓液流到哪,哪又会生出新的水泡……
当时樟木医院给林碧茹开了两种药,一种是紫药水,还有一种好像叫高锰酸钾。紫药水直接涂在起泡处,斑斑点点全呈深紫色。高锰酸钾需按一定比例化在水里擦洗溃烂的手脸。侵泡过的皮肤又变成深褐色。因羞于见人,每次出门她都把纱巾蒙在头上,晚上睡觉前把手绑在床架上,害怕半夜三更不自觉的抓挠。立新的夏尔巴人也给她送来了消毒的偏方和药草,好像是用盐或蛋清调和后涂抹在患处……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脓疱才渐渐收干、结痂脱落。
林碧茹的病是好了起来,但漆树毒在她身上并没未彻底根除,十个月后她在医院产下一男婴,身上还有红疹,要不是她提前给医生言明及时做了处理,后果将不堪设想,想不到发生在妈妈身上的事竟会在儿子身上重演……
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让我猜猜她是谁?还说我肯定认识,这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你们想让我说我偏不说:“纪飞龙、多杰,你俩说的这人我的确认识,她跟我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我可以肯定……她绝不是我老婆林碧茹,你俩说对还是不对?”
“对!她的确不是你老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确实跟你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我俩也搞不清她到底是谁?”三人心照不宣地相互推搡着笑成了一串。
“多杰,别光说我的事了,说说其它几个多杰,他们现在是不是都还在樟木?” 第一波闹腾完了,我拍了拍多杰的肩膀主动出击。
“洛尼(藏语:电影)多杰,他死了……”多杰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抖着嘴唇儿端起了茶碗。
“洛尼多杰死了!他是咋死的?”我惊愕的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洛尼多杰是我的师傅,是他手把手教我放电影,论岁数他也不大,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我为啥会在樟木学放电影,有必要在这多啰嗦两句:我是一名穿着军装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大学毕业后,我响应党的号召,自愿报名去西藏务农,所在部队为支持我的革命行动,特赠送电影放映机一台套,让我好好为西藏农牧民服务,这就是我之所以会在樟木放电影的根本原因。
“ 死了好多年了,听说得啥坏毛病。当时我已调到了日喀则,具体情况也不是很清楚。”多吉虽说的轻描淡写,但面部表情却揣揣然,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多说。
“哪我走后,是谁跟他一起放电影?”我借坡下驴岔开了话题。
在中尼公路上放电影
“是边巴次仁,他俩在一起放了没几年,樟木就有了投影和录像,电影也就没人看了,再后来,边巴次仁也辞职下海做起了边贸……机关食堂里的那个多杰,他老婆你应该认识,她叫云登卓玛,原是樟木小学的一个老师……”
“卓玛老师,我当然认识,她现在……”没等我把话说完,纪飞龙拍了一下我的大腿站起身来。
“多杰,天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吃饭,待会大家边吃边聊怎样?今天我请客!”纪飞龙咧着嘴指了指窗外。
“樟木我来请,到日喀则,你请!”在上海混了大半辈子的人,怎好一见面就让他请客,“老西藏人”豪爽,我这个“新上海人”也不能小气。
“什么樟木日喀则!老吴,我现在一个月的工资要八千多块,你要是比我多,这客让你请……”纪飞龙亮出了底牌,笑得优越轻狂。
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再强求,更何况我的退休工资的确还不到他的一半。这个“面”给他,以后他来上海我请回他便是……四人连说带笑走出了友谊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