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陆村女人
来源:《杨树浦文艺》2019年第四期 作者:毛祖蓉 时间:2021-09-05 点击:
1952年，秋菊盛开的季节，我出生在新陆村。
自有记忆起，新陆村是最美的！
那时，四平路头道桥一带，带花园的日式公寓，除了新陆村，还有对面的新亚新村和四达路99弄。自上幼儿园起，每天要拉着妈妈的手，穿过新亚新村，再转到99弄的四达路幼儿园。新亚新村各家的花园，要走进大门后，才能见到，走在大道上并看不见。99弄各家的花园亦如此。而一进入新陆村，便可见到南面的“前花园”，通过新村大道往北走，还能见到北面的“后花园”，此外，各家门前还有小花园。
春天，前花园里姹紫嫣红，蜂飞蝶舞；后花园里华盖荫蔽，绿草茵茵。夏天，长短交替的蝉鸣，与卖冰棍小贩有节奏的敲击声，组成了消夏交响乐。秋天，无花果结了，树叶渐渐黄了，飘落下来，花园里树上、地上一片金黄。冬天，树叶掉完了只剩下枝干，倒也显得肃穆静谧；偶尔也下雪，隔着结了冰花的窗户往外看，白皑皑的一片，积雪将树枝压弯了；小朋友们堆雪人、打雪仗，鼻子和小手冻得通红，脸上却泛着兴奋的红晕。
新陆村的美一目了然，没有藏着掖着的。
然而，在我的记忆深处，最美的是新陆村女人，是藏在她们美丽外表里的风骨、风韵、风情之美。这种美，影响了我的一生。
大家闺秀何老师
2017年7月，我去俄罗斯旅游，从浦东国际机场起飞，经停莫斯科，再抵达圣彼得堡。即将降落莫斯科之前半小时，在同一机舱里，竟意外遇见庆和大哥和庆人，这真是千载难逢。我与庆人已经十多年没见了，这次见到她，第一感觉——像！太像她妈妈了！
1957年，我开始上幼儿园。新陆村与我同在一个班上的有五个同学：玲玲、科科、庆人、李沪、刘鲁明。其中，最出挑的是庆人，唱歌、跳舞、朗诵，她几乎都占了第一。记得有一次，我去她家，见到她妈妈，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时就觉得她妈妈很美：
中等个子，端庄的脸庞，明朗的五官，黑亮的眼睛里透着坚毅的神色，头发往后拢着，露出两只耳朵，显得清丽典雅。她不苟言笑，在她面前，自然会有一种被震慑的感觉。我们都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尊为女神般静静地看着她。记得她妈妈说话的声音脆脆的，语气干脆、音色清脆。她看了我一眼，便让庆人给我拿糖，只一会儿，就出门了。幼儿园毕业后，庆人上的是新陆村的民办小学，我则上四达路小学，我们就分开了。后来只知道庆人改了妈妈的姓，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还不习惯。再后来，听母亲说，庆人的妈妈去世了。之前，她每天坐在自己家的大门口，看《红楼梦》，直至生命的最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从云南边疆回来，一时没工作，便开始看《红楼梦》。掩卷时，脑中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庆人的妈妈在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抓紧时间看完《红楼梦》，就觉得庆人的妈妈有思想、有抱负、有丰富的情感，是个不平凡的人。直到2017年6月，我联系上庆和大哥，才从他回忆母亲的文章中了解到，庆人的妈妈的确了不起！
庆人的妈妈何宝珏，是某小学校的教导主任，新陆村的村民都尊称她为何老师。何老师夫妇育有四个子女，取名时按排行的最后一个字冠为和、平、人、民，庆人是老三。据说，“和平人民”寓意：希望解放后，能带来和平的社会环境，让人民享有幸福安康。1957年，庆人的爸爸被打成右派出事后，何老师为了保护孩子们的前途，一个人挑起了抚育培养四个孩子的重担。
何老师生于1916年，出身贫寒，却自幼要强，小学期间连跳三次级，以最优异的成绩考入上海女子师范，并获得全额奖学金。1937年，她刚从学校毕业，就打算投奔延安，无奈为了家里的生计而放弃。解放前夕，她参加了当年共产党在教协的外围组织，为了迎接解放军进城，她身怀六甲，独自一人绕过路障关卡，穿过铁丝网封锁线，去联络组织欢迎解放军进城的队伍，去写欢迎标语，制作横幅等。她曾被评为上海市十大优秀妇女代表，是上海市教育工会的十个委员之一。
何老师聪慧过人，吹拉弹唱演话剧样样在行，还能当俄语翻译。她的四个孩子成人后，在文艺方面都有所成就和建树，应该与她的遗传因子和影响有关。
何老师在学校工作了二十多年，每天早出晚归，拼命工作，也许是想以自己最好的表现，与前夫划清界限，为孩子们创造一个新的政治环境，获得一种光明的前途。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写了一辈子的入党申请，直至退休以后还在写。只因前夫是右派分子，终未如愿。结果，她不堪重负，累垮了，过早地离开了她心爱的孩子们，享年六十一岁。
何老师在艰难困苦的岁月中，所表现出坚强的胆气和坚毅的意志，掩不住女人天性的柔情。她教育孩子们从来没发过火，或有过大声的训斥。她晚年看《红楼梦》，不知在对应金陵十二衩的哪一位佳人？
（摘自《杨树浦文艺》2019年第四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