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往事的忏悔
很久以来,一直想对发生在红卫兵运动中的那段往事以文字形式留存,留存既是为自己的尊严而行忏悔,也想为后人保留一段不该遗忘的记忆。这次《走出乌兰察布的足迹》编辑部约稿,为我提供了这样的机会,于是写下这段忏悔性的文字。
“红卫兵运动”始终是知青人的心头之痛,在那里有不少知青人留下了不光彩的脚印,我便是如此。记得是1967年春天,我随所在的上海市向群中学十余名红卫兵在蒋姓司令的率领下,登门一位“右派老师”家中问罪,罪名是现成的:“死不悔改”。因其“死不悔改”,红卫兵拳脚相加,他的嘴唇破裂流血了,眼镜打飞破碎了,人倒在地下痛苦地呻吟着……。在场的红卫兵都伸出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其中也有我引为耻辱的那一拳。那一年我十五岁。
很多年过去了,此事已被遗忘。重新被记忆是20年以前,那时我已接触人文主义启蒙思想,在对“青春无悔”思潮的反思中有了对这段往事进行忏悔的意识。原本想通过与班主任陈晓春老师取得联系,借助她寻访“右派老师”,无奈,因旧址迁居没有找到陈老师,以后也去过母校,母校已不存在,致使寻访搁浅。
直到十年前开始第二次寻访,起因是“非典”。那时我在山西太原工作,4.19中央决定抗击非典实行属地管理,省委宣布兼任太原市委书记的领导为“非典重灾区”太原的第一责任人。作为领导秘书,每天也要跑灾区,染上非典的概率极高,对于非典疫病,初期我只有染上即死亡的意识,因而经历了为期一周的“死亡恐惧”。白天随领导奔波一线指挥抗击战役,深夜心事重重彻夜难眠。那些天里,那幕场景屡屡呈现脑海:被击倒在地满嘴鲜血的“右派老师”那充满屈辱、愤怒、恐惧、绝望的眼神在注视着我,良心不安灵魂不宁,时有鞭笞煎熬之感。在忏悔中我告诉自己,如幸免此劫就要找到他,即使他不在了也要在他的墓前下跪。
非典过后,在上海我把这一切告诉了知青朋友张钰,请她帮助寻访。次年,张钰告诉了我寻访结果:陈晓春老师已作古,“右派老师”杳无音讯。继无奈之后是失望,好在这十年间我已把我的忏悔仪式化了,每年的清明节在祭奠先父时,我总要行忏悔,祈求被我伤害过的老师的宽恕。
此刻在行文之时,我仍对寻访存有一丝希望,希望读到本文的原向群中学的“老三届”师生能为我提供一些寻访线索。
关于“右派老师”我仅能提供如下情况:男性,姓名不详,浙江口音,身高1.6米,身材瘦弱,带近视镜,家住人民广场西侧附近,当时年龄近50岁。另外,只记得他给我们带过一节课,同学们因其口头语称之“带到棺材里去”。迄今对四十多年没联系的同班同学还能记住姓名的只有侯永顺、乐文耀、范耀国、赵伟元、徐健、朱伟亨、完艾礼几位了。如寻访有果,我将给帮助者以重谢。
在遭遇了那次“死亡恐惧”的体验之后,我懂得了许多真道理,尤其是懂得了对生命的神圣敬畏。记得当代学者钱理群在十四年前,曾以《青春是可怕的》为题撰文,记述了1966年8月18日发生在北京101中学的令人悚然的一幕:在红卫兵的狂欢中完成了对陈宝坤老师的虐杀。据说这是“第一个死在红卫兵手下的人”,而“八·一八”这一天被称为“红卫兵的革命盛大节日”。令人遗憾的是,至今我们还不知道有多少老师在那场“狂欢”中致残致死,这是一段不该被掩饰的。
钱理群在文中说,集“天使”与“魔鬼”于一身,这就是中国红卫兵;“天堂”的梦与“地狱”之门并存,伊甸园与集中营同在,应该这样来把握与描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他还说,“青春是美丽的”(巴金语),但是,现在我们必须正视:“青春是可怕的”(米兰·昆德拉语)——连同所有与青春相关联的乌托邦幻想,一切非理性的“抒情诗”都有指向“*”的可能。因而,我对梁晓声的《知青》理念始终不予认同,因为它的“抒情诗”式的非理性处理,屏蔽了历史某些重要的记忆。
“老三届”知青大多经历了那场令红卫兵成为“魔鬼”的灾难,那场灾难直接导致了华夏文明的破坏,人性的扭曲和道德的堕落。被称为“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的一代“新人”,居然失掉了起码的文明准则和道德底线,甚至以病态的价值看世界,把残害凌辱无辜当作天经地义。反思是应该的,但是作为那场灾难的主要参与者,进行忏悔更是必须的。
对此,当代学者徐友渔如是说,一个民族难免有悲剧发生,但不论是起于内部还是外部,当它的代表以言谈举止表明自己并不遗忘,就不会丧失尊严。只有记住黑暗与罪恶,才能远离黑暗与罪恶。
面对历史和记忆,我只想说,我是知青人,曾经也是红卫兵,我拒绝遗忘和掩饰,愿意为那段耻辱的往事作公开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