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掼蛋”的淮安往事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陈抒怡 时间:2023-09-13 点击:
草根牌桌上的乡野游戏如何跃入全国竞技体育赛场，甚至渗透大城市金融圈社交局
摄影/日升
今年79岁的孙兆成快速甩出手中最后一对“J”，大喊一声：“赢了！”其他人还有些不相信般凑上前查看，而孙兆成已经咧开嘴哈哈大笑。
如果没人介绍，很难将这位穿着双棉拖鞋就出门打牌的老人与“掼蛋主要创始者之一”这个名号联系在一起。因为属于这位创始人的打牌场所有些过于普通，位置就在孙兆成家门口路边的一棵大树下，小板凳上铺一块板，就是牌桌。
最近，“掼蛋”这个发源于江苏淮安的纸牌类游戏突然成了热词，似乎一夜之间从草根牌桌跃入全国竞技体育赛场，甚至渗透到上海等大城市的金融圈社交局。今年7月以来，“掼蛋”在互联网上搜索量出现了多个波峰，今年最早的一个传播高峰始于东北演员沈腾在春晚小品《坑》中说的那句“发咱们掼蛋群里”。
这个出生于乡野的游戏，为何拥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
起源
“掼蛋是大家创造的，我只是起到一个抛砖引玉的作用。”听说记者来打听掼蛋的起源，孙兆成把手中的牌随手一放，将椅子转过来，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1969年的一天夜里，3名同事来找孙兆成打牌，一开始四人打的是争上游，后来大家觉得一副牌比较单调，就琢磨改成两副牌一起打。有人提议，4张以上同数字的牌为“炸弹”，“5张”可以炸“4张”，“6张”可以炸“5张”，以此类推。打了几圈之后，又增加了红桃“逢人配”，提高组合牌的成功率，这样渐渐地形成了掼蛋的基本打法。
回过头来看，这些看似随意的改变让掼蛋天然地吸收了其他牌类游戏的优点。跟桥牌比，它的学习门槛没那么高，跟着打几圈就能学会，即便新手也有赢牌的机会；跟斗地主相比，它没有那么强的随机性，可以在固定队友之间形成默契配合。也正因为有这样一个需要配合的特点，还为掼蛋延展出了更强的社交属性，为日后的广泛传播打下了基础。
“你要说‘掼’这个字是什么意思。”还在等着继续打牌的牌友提醒他。“哦，对！掼，有摔、砸的意思。”孙兆成解释，以前小麦收割后，人们三五成群围着打谷场上的石磙，把扎好的麦把朝磙子上打过去，这样麦粒子就很容易从秸秆上脱落，叫“掼麦把”。这么说来，打牌到关键点时，人们会把牌举过头顶，重重地砸向桌面，确实有些像“掼麦把”的架势。
“后来就有了‘到南闸，不掼蛋，等于没吃饭’的说法。”孙兆成说。这句话正是后来那句流行语“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饭后不掼蛋，等于白吃饭”的雏形。故事讲完，孙兆成将椅子一转，继续打牌。现在这个时节，不冷不热，被他称为一年中最适合打牌的时候，这几天，他已经恢复到每天要打两三个小时的节奏。
这边继续打牌，几百米开外，原南闸镇文化站站长金矿在家中向记者讲起他观察到的掼蛋历史。上世纪60年代的中后期，南闸有东路掼蛋与西路掼蛋之分，规则也有差异，东路是以几所学校的年轻教师为代表，他们都是参加大串联的中学生，带回一种多牌打法，而西路则是孙兆成等公社干部兴起的轰炸打法，之后东西路汇合一体，形成现在的南闸掼蛋打法。
到上世纪80年代，掼蛋在南闸已经非常兴盛。1985年，金矿参与了由文化站策划举办的全公社乡土民歌比赛和掼蛋比赛，公社老书记挂帅坐镇颁奖，奖品包括草帽、毛巾、笔记本等。那次比赛在南闸很轰动，但当时掼蛋的影响力也仅局限于此。金矿记得，由于此时公交车还没通进南闸，到县城除了骑自行车就只能走路，如此交通不便让对外文化交流形成死角，好多年掼蛋一直在本地打转。他认为，掼蛋向外扩展和流行，主要还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南闸人出门务工，让掼蛋逐渐向外传播。
传播
2000年左右，正在淮安市区某国企上班的杨海军第一次听领导谈到掼蛋。这位领导和家人出去旅游，一路在打掼蛋，到了景点，家人们去逛景点，他继续在宾馆打掼蛋，之后又一路打着掼蛋返回。“这样旅游，还不如待在淮安打掼蛋。”跟着这位领导学会打掼蛋后，杨海军放弃了原先常打的“80分”，转投“掼蛋4人组”。“打过掼蛋，就再也不打80分了，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杨海军对掼蛋的魅力表示折服。
这次折服为后来掼蛋“搭上了互联网的快车”埋下伏笔。2005年，杨海军辞职后创办“淮安网”，一开始用户只有两三百人，如何尽快增加用户？杨海军想到了掼蛋。2005年，杨海军着手开发掼蛋在线游戏，当时这款游戏只有淮安话发音，没有中文名，考虑到游戏的包装和推广，杨海军以蛋为基础元素，以笨蛋、坏蛋、鸡蛋、活珠、毛蛋、铁蛋、银蛋、金蛋等标注会员级别，将这款游戏正式命名为“掼蛋”。
此前，杨海军跟同事说，这款游戏开发后估计每天能有1000人在线，没人相信。游戏上线一年后，注册用户突破百万，日在线玩家过万。杨海军记得，当时举办的掼蛋比赛，最高奖品是一辆汽车，这与1985年时的草帽、毛巾，已不可同日而语，这也从侧面佐证了当时掼蛋的影响力。
现在，掼蛋又迎来新一轮传播高峰期。“爆发性增长，扩张的速度就像‘炸弹’炸出来的一样。”淮安掼蛋联合会常务副会长兰国伟作了一个比喻。掼蛋的传播速度之快，大家都看在眼里。在“淮安网”的办公室里，杨海军实时跟踪着掼蛋的传播速度和方向。相关搜索指数显示，今年7月以来，“掼蛋”在互联网上的搜索量出现多个波峰，搜索量最大的城市是北京，紧随其后的是上海、深圳、广州。杨海军认为，这次的火爆是掼蛋进入这些大城市所产生的连锁反应，他预测三五年内，掼蛋的覆盖群体将超过3亿人。
优势
今年69岁的兰国伟曾任淮安市体育局副局长，退休9年，但最近他的工作强度几乎超过上班时的工作强度。除了受邀培训、讲课，他还要参与组织各类掼蛋比赛。
眼下，迫在眉睫的一个比赛就是10月下旬举办的第五届全国智力运动会，在这次智运会上，掼牌（掼蛋）被列为表演项目，与象棋、桥牌、五子棋等传统项目一同进入全民棋牌网络大赛总决赛。但令人惊讶的是，智运会其他比赛的举办地都是合肥，唯独掼蛋比赛在淮安举办。
7月12日，兰国伟看到国家体育总局官网上发布了公告，公开征集掼牌（掼蛋）项目比赛承办单位。“天上掉馅饼了，我们淮安肯定要接着。”兰国伟告知淮安掼蛋联合会会长卞玉这一消息后，卞玉立刻拍板，赶快申报。不到半个月，淮安方面提交申办资料，并顺利获得承办资格。“对淮安来说，这是一种荣誉。”兰国伟说。
尽管此事已尘埃落定，但回头来看，却也能品出不一样的意味。在政府部门，“打掼蛋”经常被作为反面案例提及。2011年，南京当时的领导就对部分机关干部、公务员在工作时间打掼蛋成风、工作作风散漫轻浮现象给予了严厉批评。今年3月15日，安徽省宣城市纪委官方公众号发布文章称，在受理投诉举报的七项内容中，就包括了“打牌掼蛋”。即使在淮安，多年前也有领导在大会上公开批评公务员“打掼蛋”。
不务正业、玩忽职守，甚至可能出现利益输送，当这些词语与掼蛋挂上钩，无疑为其发展带来阴霾，也导致在一些地区“掼蛋”成了敏感词。即使最近金融圈的掼蛋热中，也有“为了募资掼蛋”的传闻，隐隐潜伏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逻辑。为此，经纬创投创始管理合伙人张颖发了条微博，义正词严与掼蛋划清界限，解释“为了募资掼蛋”只是段子，看着乐一下就好，千万别当真，募资是件严肃的事，要踏实走流程。
面对这些纷纷扰扰，兰国伟的态度是“可以忽略”。“真要利益输送，渠道多了，但掼蛋有一个好处。”兰国伟说，2016国际智力运动联盟智力运动精英赛在淮安举办期间，兰国伟教世界桥牌联合会主席加纳里戈·罗纳学会了打掼蛋，当时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罗纳特意谈道：“这次来到中国后，我正在了解掼蛋这个项目，通过阅读关于掼蛋的竞赛规则和文件，我认为它首先是一个体育竞技类项目，而非赌博类的游戏，这是掼蛋走向世界最重要的基础。”
“罗纳一下子讲透了。”兰国伟颇为兴奋，掼蛋本来就有连续升级的规则，这能让它天然产生荣誉感、快乐感、满足感，不需要通过赌博来获得，这正是掼蛋避开灰色地带的优势。
发展
几个月前，杨海军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说有几位山东客人想来淮安看看掼蛋文化方面的展览，询问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推荐。杨海军想了半天，想不出一个地方。
“我感觉很惭愧。”杨海军摇了摇头，反问记者，“淮安是掼蛋的发源地，但你在淮安路上完全看不到掼蛋的元素，对不对？”的确，记者在淮安参观了与淮安历史、淮扬菜、大运河相关的各类博物馆，但这些展馆都没有与掼蛋相关的内容。多年前，杨海军曾在建设中的淮安西游乐园设立掼蛋文化中心，但之后不了了之。
是觉得掼蛋上不了台面吗？倒也不是。2015年，淮安市政协曾向市委、市政府提交了一份《关于将淮安掼蛋打造为全国知名城市文化品牌的建议》，并撰写了近7000字的调研报告，此后淮安提出将掼蛋项目作为淮安市城市文化品牌打造。2016年，掼蛋文化出现在淮安市党代会的报告中，报告要求“加强公共体育服务体系建设，打造户外活动、智力运动、掼蛋体育文化等品牌，倡导全民健身新时尚”。甚至在淮安市的“十四五”规划中也能找到掼蛋的相关内容：挖掘掼蛋的竞技性、趣味性和益智性，积极推动纳入全国智力运动会表演项目，促进掼蛋文化走向世界。
支持力度看起来很大，但从结果来看，在商业营销和群众娱乐的热闹之余，掼蛋文化还有待深入研究，掼蛋相关产业也多是小打小闹，与“淮安城市名片”的地位相差甚远。
前几天，杨海军与商界朋友谈到掼蛋文化产业发展，朋友问他做掼蛋文化的初心是什么，杨海军一时竟回答不上来。十多年前，他做掼蛋只是为了增加用户量，但现在，进一步追问有助于厘清下一步的发展方向。
“掼蛋就是掼蛋。”在采访中，兰国伟用这句话总结了他对掼蛋的认识。在回家路上，兰国伟经常看到公园里、马路边、路灯下，只要有两副扑克，“掼蛋4人组”就能开打。“吃饱饭，打个牌，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掼蛋就是满足了老百姓的这种娱乐需求。”兰国伟说。
大道至简。在火热的表象下，掼蛋的生命力，可能只是因为这份接地气的简单和纯粹。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