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节 中篇小说《巢》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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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丈夫突然没去上班。慧岚想，他最近太辛苦，也许不大舒服。于是就说，你在家好好休息几天吧。晚上回来，见丈夫躺在床上，慧岚便赶紧做好晚饭安排好家务早早陪丈夫休息。可到半夜，她觉得丈夫还在碾转反侧，似乎一直睡不着，不知是有心思还是身体不好，便问他，丈夫说是头疼得厉害，要歇几天。慧岚怕他得了什么病，让他明天去看看医生。丈夫说，没什么关系的，只要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可是将近十天过去了，超凡还没有上班的意思。他显得心事重重。慧岚急了，又是倒水又是诊脉又是摸额头，左问右问，想知道丈夫究竟哪里不舒服，她差点哭了出来。超凡靠在床沿上说，没什么，我只是不想在现在这个单位干下去了，我想到更好的地方去，挣更多的钱。慧岚不解，好不容易进了一个这么好的外资企业，为什么要离开？哪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你们的总经理不是很重用你吗？丈夫说，是的，他不愿我跳槽，再三挽留我，可我执意要走，总经理也留不住我。慧岚大吃一惊：什么？这么说，你已经又辞职了？
超凡说，是的，我必须找一个更能挣钱的地方，尽快挣到买房子的钱，哪怕到很远的地方去，甚至出国去。也许三年五年不回来。慧岚诧异地问：你要去哪里？丈夫说，现在不能告诉你，我自己也不知道，到时候我会写信给你的，别担心。
慧岚听着，更摸不着头脑了，连去哪里都不知道，怎么能叫人不担心？慧岚越要问，他越不说，慧岚实在忍不住，伤心地流下了眼泪，她偎依在丈夫怀里说，我们不要分开，你不能离开我们，我不要你去挣什么大钱，现在这样挺好的，你不是说“面包会有的吗？”现在这个电脑公司哪点不好？超凡说，不是不好，只是我可以挣更多的钱，我必须尽快挣更多的钱，我一定能挣更多的钱。只有快点挣够钱，才能早日买房子。如果挣不到，就不回来见你。慧岚真的慌了，她有一种恐惧感，怕丈夫离开自己，她紧紧地抓住丈夫的肩膀哭着说，超凡，不行，你无论如何不能走，再苦也不要紧，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我不要你离开我们母女出去乱闯，我们插过队，上山下乡什么苦没吃过？我宁可不买房子，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我们挤就挤好了。真的。啊，我求你了！
超凡反过来安慰着妻子，你别担心，我办事自有主张，错不了，你放心好了。你要不同意，我再想想。
这样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慧岚在担心和忧虑中度过。每天回来，看见超凡还在家躺着，便把悬着的心放回胸膛里，赶紧做好饭服侍丈夫歇息。她想，丈夫前一阵太紧张劳累，说不定休息一阵会好的。她悄悄给丈夫原先的那家电脑公司打了电话，想了解一下情况。总经理很惦记超凡，问他在那里高就；并说如果愿意，希望他还能回来，或者继续提供合作。慧岚便一迭声说：好的好的，其实是他最近身体不好，一直在家休息，并没有跳槽的打算，等恢复了立刻就回去上班。总经理说，哎呀，他已办了辞退手续，怎么留也留不住啊，其实公司是很赏识他的呀。我等着他喔。
晚上回来，超凡却说，我要到派出所改名字，我们要搬出去，住在这里不安全，有人要害我们。慧岚不解，丈夫在胡说些什么？她说，你大概脑子出现幻觉了吧，没的事，你是太紧张了吧。你不用担心，我的工资又加了，你再休养一阵，不用急着找工作的。再说我已经跟你们经理联系过了，他同意你回去的。超凡说，不，那里不能回去，那里有人要害我们的。
临睡前，慧岚见超凡趴在桌子上似乎在写什么，一付苦苦思索的样子，便没去打搅他，因为丈夫写东西的时候最忌有人在旁边打岔，慧岚想，等明天再说也不迟。她忙完了家务就累得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她这些天绷紧的心好像稍微放松一点了，丈夫的工作保住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让他再休息几天吧。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她想，今天是星期天，一家人到淮海路逛逛，好久没轻松过了，也调节一下，然后再慢慢劝超凡回电脑公司上班。超凡有自己的个性，不能强迫他，只能好好跟他商量。
超凡说，我不大想去逛街，晶晶作业这么多，又去不成，我在家陪她，你自己去吧，多买几件好看的衣服。你的那些衣服都有点过时了，又被老鼠咬破了。
慧岚只好打电话邀了妹妹一起去，还做好了饭菜，关照父女俩不要等她回来吃饭，她可能回来得晚点。
慧岚买衣服挺挑剔，太花太鲜亮的不要，太老气的也不要，太贵的舍不得钱，也不要，太便宜的显得掉价，也不要；看了半天，不知不觉天黑了。她和妹妹便分手各自回家。可不知为什么灯没亮，父女二人均不在家。慧岚想不出他们会到哪里去，便热好饭菜等他们回来吃。突然，隔壁邻居奔过来惊慌地说，刘老师，你可回来了，快去医院吧，不好了，你爱人出车祸了，正在抢救，晶晶一个人在医院陪着。慧岚听了，万分吃惊，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呢？他这么多天都不出门，今天到哪里去出的车祸呢？
慧岚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医院，只看到晶晶坐在那里哭，便问爸爸呢？护士小姐过来说，正在抢救，不过可能没什么希望了，因为头颅粉碎性开放性多处骨折，流血过多，进院后一直昏迷不醒，血压心跳都快量不出来了。护士小姐还说，要有最坏的思想准备。慧岚一听便昏了过去。等她醒来，超凡早已被推进了太平间，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慧岚的精神几乎崩溃。接下来更大的打击使她更加难以承受。公安人员在超凡的裤子口袋里以及慧岚家的桌上枕头底下一共找到四封遗书，以此排除了他因车祸身亡的可能性，而且定下了自杀死亡的结论。并且据目击者说是看到他骑着自行车发疯似地对着卡车撞过去的。这样一来，公交没有任何责任，可以分文不赔；而且超凡已自动辞职，自然也没有权利要单位给付丧葬费抚恤金和医疗费；他们有从未参加过任何保险，抢救所用的六万多元也必须自己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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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岚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人财两空，一身债，自己的命运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她病倒了，一病不起，茶饭不进。脸色蜡黄。同事、亲戚、朋友、学校领导都来了，帮着替慧岚将超凡的后事料理了。妹妹和妹夫看晶晶没人管，有一顿没一顿的，只好把她带走。
慧岚悲伤得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盯着超凡留给自己的遗书呆呆地看着，百思不得其解。上面是这样写的：“慧岚，我的爱妻：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没有给你带来幸福。别难过，另外找个合适的人成家，原谅我过去对你不够好。晶晶就交给你了，好好把她带大。房子问题我实在没法解决了，我想来想去，只有走这条路。你找个有房子的人，结了婚，住房问题自然就能解决了。你多保重。一个无能的丈夫 超凡”。慧岚哭喊着对遗书说，你怎么能想到绝路上去呢？这算什么路呢？哪怕一辈子住茅草棚，也应该我俩在一起呀，你怎么舍得离开我们啊！我不能没有你啊！
慧岚的老父亲颇具疑虑带有成见地说，超凡这一死，让你欠了这么一大笔债，这不是害人吗。他也许真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至少，他这么不负责任地去死，就是对不起你。可慧岚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总有什么不对劲，她觉得自己对不住丈夫。
慧岚在老同学的陪同下，来到了精神卫生中心咨询，精神科医生告诉她，慧岚的丈夫多半是由于工作压力太重而引起的精神心理疾病，导致他情绪过度紧张而神经错乱，最后导致自杀。在他突然辞职时，其实已有了疾病的迹象，只是家人和周围的人没有想到也没有引起重视。
慧岚无限悲哀，可惜医生对她说的这些，太晚了。慧岚只记得母亲年轻时曾因为政治压力大而得过精神疾病，于是她从小一直提醒自己要意志坚强，凡事要看得开，不要钻牛角尖，否则会被母亲的遗传因子影响而得病。她万万没想到性格坚毅处处要强的丈夫会比自己更脆弱，想不到经济压力会比政治压力更叫人承受不了。
慧岚脑子里整天晃动着超凡的影子；他那曾经时时处处流露出的充满了自信、潇洒的神情，他与家人说话时那种温和亲切的表情，以及回上海后那老是紧锁着眉头默默沉思的姿态，都历历在目，撞击着慧岚的心灵。可这一切都消失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慧岚发疯似地哭喊着，房子，房子再大有什么用？我不要房子，我要超凡！我要你回来！你为什么要走呢？你怎么会想到绝路上去的呢？
是我没留意你的反常，是我对你关心不够，是我没想到你这么要强，精神压力这么重啊！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唠叨这房子不好，太小，老鼠多，我早知这样就不回上海了！
慧岚简直像失去了顶梁柱一样，六神无主，丢了魂魄。整整一个学期过去了，不但不能去学校教书，连自己吃的饭也没心思烧，而且租的这间屋也没法呆下去，整天忧郁伤感，精神恍惚，发展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老父亲不得已，把她接了回去，让晶晶继续住在她小姨家。
一天，老父亲见慧岚披头散发，流着眼泪，自言自语，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吓得赶紧打电话叫来了小女儿和女婿，一起帮着劝。众人见劝了不听，便商量着把慧岚送到浦东精神卫生中心。一查，慧岚也得了精神分裂症。老父亲赶紧办了手续，让慧岚住进了院。
慧岚被送进了明亮宽敞的病房。她对着洁净无人的病房兴奋异常，不停地说超凡，我们有自己的房子了，我们有自己的房子了，我们就住这里。
（晓歌改于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