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节 法制故事《一条保险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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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子雨妹正在地里汗流浃背地割稻。邻居李秀她妈大声喊雨妹的名字，叫她回去接电话。雨妹立刻就心里别别跳：肯定是治国打来的！什么事这么急？丈夫治国新婚不久就跟村里人一起去省城打工，还不到一个月。只来过两封信，说是吃住都由老钱安排好了，活儿挺累人的，等情况好点以后再买手机。还劝雨妹不要挂念，也不用回信，省点功夫。怎么会突然来电话呢？莫不是得了大病？她今天早上起来她一直觉得右眼皮跳，怕是凶兆。一接电话，却是同乡大宝打来的，说治国出了工伤，让雨妹火速前往省城，——果然是坏消息。
雨妹后悔不已，当初就不该放治国走。可治国说为办婚事盖了房借了债，只有出去打工，才能多挣点钱。现在倒好，还不上债不说，治伤又要花一大笔钱，耽误了田里工夫还要搭上钱。雨妹不是把钱看得很重，她更心痛的是治国的身体。
从未离开过家乡的雨妹心急火燎，匆匆向治国的兄弟爱国借了钱，星夜兼程赶往省城。一路上搭汽车赶火车吃面包充饥，紧张得合不上眼。
出了火车站，雨妹没了方向，黑压压到处都是人群，车水马龙，高楼大厦，雨妹拿着电报东问西问，先问警察，上了公共汽车后又问司机，下了车再问行人，再摆渡过江，走了好多冤枉路，费了不少周折，总算找到了治国打工的那家工厂——一家修船厂。
厂门口站岗的见蓬头垢面、一身乡下打扮的雨妹急匆匆要往里闯，忙拦住她。雨妹急得眼泪也流出来了，幸好旁边一间接待室里出来了一个接待人员，听说雨妹是治国的家属，倒挺客气，很快打电话告诉了厂领导。一会儿，便有人来把雨妹接到厂会议室，高档水果点心摆了一大堆，拿雨妹当贵宾。来了好几个干部摸样的人，一一同雨妹握手，自我介绍。雨妹从未受到过这么高规格的招待，但她一点也没有受宠若惊，只是觉得诧异，担心，甚至感到胸口一阵阵发凉：莫非治国伤得很严重？
雨妹急切地问：治国在哪？伤得咋样？要不要紧？是不是在抢救？有没有生命危险？我要马上见到他！
领导们说：别着急别着急，你先坐下歇歇，长途跋涉很劳累，既来之则安之。
雨妹说，人没见到，咋能不急？
领导说，先吃饭先吃饭，这事还真不能急。人会让你见的，待会儿马上带你去。
雨妹虽然两天一夜没好好吃过一顿饭，睡过一个觉，却一点也不想休息。她顿生疑虑，她一定要先知道治国究竟怎么了，要马上去见他，连一口水也不肯喝。
一个领导和蔼可亲地说，你坐下，听我们慢慢说：治国不小心从十多米高处跌入船舱里，伤势严重，正在医院抢救，目前处于隔离状态，家属暂时不能去探望。
雨妹的心口象重重挨了一记，她说，不管隔离不隔离，我要先去医院，哪怕能见到医生问问情况也好，我得知道伤在哪里，致不致命。领导们面面相觑，无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大高个的领导用十分低沉和缓的语气对雨妹说，你得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治国的情况非常严重，非常危险。
雨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说，还有救吗？你们别瞒我！只要有救，哪怕卖房子卖家当借债，哪怕落下了残疾一辈子养着。你们快说实话！雨妹急得流下了眼泪。
高个子领导眼睛不看雨妹而看着地面，用低沉的语气说，治国摔下来以后，当时就不行了，在送到医院以前已经没气了。
雨妹一下子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已经躺在安静舒适、四处一片白的厂职工招待所里。 陪着雨妹的是一个女青年，她叫来了人，雨妹一看，是认得的，就是当初去村里带治国出来打工的那个矮胖个儿眯缝眼包工头老钱。雨妹不相信治国真的已经离开了人世，她哀哀地用企盼的眼光对包工头说，治国呢？治国跟你走的，你把他还我！
眯缝着眼的老钱脸上闪过一丝不容察觉的紧张，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作出痛苦悲伤的样子，用袖子抹了抹眼珠子，说：人死不能复生，我哪还得出啊，雨妹你想开一点，自己多保重身体。
老钱拿出一个纸包说，谁让我们是乡亲呢？我不会看着你不管，这是我的五百块钱，你先拿着花，出门在外，没钱不行。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等事故调查完了，修船厂会赔偿的。他还说，大妹子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
雨妹说，人没了，钱有什么用？我要知道治国是怎么摔下去的？他一向稳当，年纪轻轻，结结实实，怎么会摔下去的？再说，在离地几十米的地方干活，爬那么高，你们施工队总该有个防人掉下去的法子吧？
钱包工说，当时我没在场，我也不知道。不过保险带我都发给他们的，都叫他们系好了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许是治国自己不当心，保险带没系稳妥吧。
雨妹不信。雨妹虽没见过大世面，可读过书，不傻。她跟治国都是“抓纲治国”那年生的，还是小学同学，青梅竹马，了解秉性。治国平时心挺细的，从不毛手毛脚。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治国会糊里糊涂到连根安全带也不系。她想，我得弄清楚治国究竟是怎么死的。她硬撑着坐起来，说要去出事的地方看看。
钱包工说，好好，你要去看也行，就由着你。不过你也看不出什么的。反正上头会派人来调查的。
雨妹随钱包工来到修船厂，老钱指给她看又大又长又深的船坞，说治国就是站在那上面搭着脚手架的地方干活的。雨妹走到脚手架上往下看，好高啊，就象站到了家乡的山崖峭壁上，从这里摔下去，哪还有活路？雨妹看见有很多工人们在忙着干活。见有人从脚手架上下来，雨妹逮住一个就问一个：治国是怎么会摔下去的？可他们一个个却都摇头说不知道，没看清。有的说当晚不在场，有的说光顾了干活没注意，有的欲言却止。脚手架上的工人们纷纷对雨妹投来同情的目光。
雨妹看见了同乡大宝，像见了救命稻草，急忙问他。大宝说，出事当时是晚上九点多，周围灯光很暗，看不太清。只听很响的一声，然后有人叫，有人摔下去了！大宝便赶紧拉了旁边的人跑下去救人，抬上来才知道是治国。抬治国上救护车去医院时，只见他昏迷不醒，身上满是血迹，腰里还拖着根断了的保险带。雨妹想再问，也问不出名堂，便要求去医院看治国。
大宝便要求厂领导派车陪雨妹去医院。
治国被白布盖着静静地躺在太平间，孤零零的，一动不动，再也听不见雨妹的声音了。她觉得治国好象没闭眼，似乎想告诉自己什么，可雨妹什么也不可能听到了，治国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雨妹哭得昏天黑地，被护工们好容易才拽了出来，她坍坐在车上，不知什么时候回到的招待所。
雨妹在招待所住了三天，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联合调查组的结论。她想起了年迈半盲的婆婆和卧床不起的父亲，她牵挂家里的猪和鸡鸭，还有那一亩三分承包地，可雨妹不能回去，她要等治国的事了结了才能走。
雨妹已怀着三个月的身孕。无奈中，她只好打电话把小叔子爱国也叫到城里来了。于是他们一起去找修船厂的领导。
厂领导们很忙，等着要接待的人很多，一批一批地进去出来，好不容易轮到雨妹。领导很和气地接待了雨妹他们，给他们看合同。合同上写着，甲方将工程发包给乙方，乙方负责完成船舶的涂装工程，安全由乙方自己负责，如出任何事故均由乙方自行解决，甲方概不负责。甲方是修船厂，一次性付给已方工程劳务费。雨妹看到已方负责人一栏里赫然签着老钱的名字。修船厂领导说，死亡事故调查结论出来后，如果不是治国自己的责任，雨妹就该从老钱那里获得赔偿金。修船厂已经尽了道义上的责任，而事故赔偿跟他们是没什么关系的。
雨妹这才觉得自己有点糊涂，她还一直以为治国的事要由修船厂负责呢！这会儿刚知道该找老钱。她差点把钱包工当成了大发善心的好人了！这样看来，船厂还真没亏待自己，住了这么些日子也没要她付饭钱住宿费，厂里接待雨妹的人还说，那些钱都是修船厂垫付的，等事故处理完了再结账也不迟。
于是她只好和爱国天天跑区劳动局、公安局，等事故结论出来。又过了三天，好不容易等到联合调查组的结论出来了：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主要由于治国连续工作时间过长，疲劳过度，早班连中班干了好几天，晚上干活时打了瞌睡，不留神仰面朝天摔下去，造成高空坠落，后脑勺着地脑震荡而死亡。而且因保险带超时使用，已经磨损破旧，早过了更换期限，在治国下坠时保险带断裂，这也是造成事故的直接原因之一。也就是说，这起安全事故该由施工单位包工队负主要责任，治国本人安全防范措施不严，没有仔细检查保险带，负次要责任；用工单位修船厂没有严格监督，也要负一定的管理责任。调查组的人告诉雨妹，她可以找老钱要求赔偿经济损失，至少不低于8万元 。
雨妹他们便去找钱包工，可一时半会却找不到他。人家说他从不坐在办公室里，也不住在外包队宿舍里。雨妹到他们干活的现场，也看不见他人影。
雨妹焦急万分，只好又找到修船厂的领导。他们劝雨妹先把治国的后事办了。天气炎热，雨妹知道拖一天，要多付几百元存尸费，到时候钱老包能不能付都不清楚，只好听了修船厂领导的。
追悼会上雨妹几次哭晕过去。工作人员要把治国推走了，她拼命拖着治国的遗体不放，僵持半天终于被爱国拉开。她拿回了治国身前系过的那跟要命的磨旧发白断裂的皮带。
厂里给付了丧葬费，饭钱和住宿费，雨妹觉得他们还挺通情达理的。可他们说赔偿金得由她自己去跟老钱要，因为钱包工那个工程队质量不好，修船厂和老钱那个队的业务关系已经解除了。
雨妹他们盯着找钱老包。可老钱难找。听说老钱跟城郊好几个厂都有劳务关系，他忽而在这个厂，忽而在那个码头。同乡大宝告诉雨妹，光他住的地方，也有好几个。老钱花钱包的二奶三奶加安徽乡下的老婆共有三个女人之多。老钱有手机。雨妹只好不停地打他手机。可老钱也确实忙。一听是雨妹的声音，马上说，好好，这会儿忙，回头我马上来。你们别急，大老远的别过来。
一个星期以后，雨妹和爱国花完了从乡下带出来的所有的钱，钱包工总算腾出时间接待雨妹他们，让他们赶紧前往。气人的是地方不远，竟然就在城郊的一个拆船厂里，是原先那家船厂的一个联营厂。
其实老钱早想好了：虽说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但总归拖一天算一天，笃定跟雨妹打游击；等实在躲不过，能赖再赖掉一点，反正雨妹他们不可能在城里一直呆下去。到时候还不是拿到多少算多少，因为他知道农村刚出来的人在大城市呆不长，不光房子租不起，连水电费也付不起，再说时间长了不回乡下去，庄稼都没人拾掇了。老钱进城这些年，哪一年不出几个工伤，和自己老乡打交道在他已是小菜一碟。
老钱还真算准了，雨妹怀着身孕，确实也拖不起。治国死了以后，她早已心力交瘁，生不如死，这么些日子来又疲惫不堪，哪还有精力和这个无赖多纠缠。想到治国这么不明不白地屈死了，雨妹感到实在揪心。为了肚子里这个可怜的没出世就没了爹的孩子，无论如何也应该得到补偿。可老钱就像狡猾的狐狸，就这样一直玩拖延战术，拖得雨妹筋疲力尽。雨妹也想过打官司，可听人说打官司还要多花冤枉钱，要花时间，花精力，搞不好也要弄得倾家荡产。实在伤脑筋。
雨妹他们赶往联营厂。等到那里，老钱又有事离开。雨妹和爱国只好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从早到晚地等着。晚上，总算等到老钱酒足饭饱从轿车里摇摇晃晃滚出来。刚踏上办公室的台阶，爱国一把扯住了老钱的衣服；雨妹气得发抖，要和老钱拼命。老钱见雨妹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一阵发慌，脸上却装作无所谓的模样。他说，雨妹你干嘛这么不依不饶的，拖着个大肚子到处跑，咱们老乡亲了，那钱我还少得了你吗？快回家去吧，等我啥时候手头松了，立马就给你汇过去，不就结了？真是死脑筋。你别看我挺风光体面的，也有难处啊。好多人欠我的工程款拖着不给，我也是到处盯着要啊，忙都忙不过来。这不，刚刚请的就是一帮老总啊。
爱国挥起拳头，叫道：你今天到底给不给？你讲理不讲理，这事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拖着吧。
老钱见爱国要来硬的，强作镇静，说：治国自己不小心，摔下去，是他自己命不好，怨谁？凭什么我就要损失八万元？那联合调查组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只管说，又不拿钱出来，叫我到哪里弄那么多钱？
爱国天性懦弱老实，可这会儿真忍不住了，一拳头就朝老钱脸上砸去，他吼道，你太黑心了，一根保险带也舍不得换新的；我哥死在你手里，你还耍赖？
老钱捂着肿了半边的脸，声音打颤，说乡里乡亲的，我也有难处不是？今天我身边就只有一万元，你们拿就拿，不拿也没了，其余的等过年时再说。
雨妹他们傻了眼，过半天，只得拿了一张欠条无可奈何地走了。
雨妹他们上了火车。意外地发现同乡大宝也在车上，旁边还坐着一个安徽老乡模样的妇女。那妇女和雨妹差不多年龄，而且也是一脸的憔悴。一问，才知道那妇女也和雨妹有一样的经历。她的丈夫也是给钱包工干活出了工伤，摔成了重残，躺着一动不能动。钱包工欠了他们十几万块的医疗费。这次她是特地来讨钱的。大宝告诉雨妹，她还不如你呢，医疗费每月要花好几千，都是借的，可钱老包却借故一拖再拖不肯还。大宝他们几个工友实在看不下去，便凑了点钱给她。因为她又累又气，吃的又差，得了病，大伙只好派大宝送她回去。
雨妹实在想不通，像老钱这样的人怎么能在大城市站稳脚跟还能发大财？雨妹问大宝：这样一个违法乱纪分子，那些大工厂为啥要用他？出了这么多工伤，死伤这么些人，为啥他们视而不见，由他为非作歹？
大宝说，咳，还不是拿钱买通的。大企业的头儿，收入还比不过老钱。老钱大把大把地送钞票给他们，还有啥桑拿卡、出国游机票、高尔夫俱乐部会员卡，要签个合同还不容易？再说，老钱的一个表亲在造船公司里当总经理，他一句话下去，下面那些厂里的头儿还能违抗啊。
雨妹如梦初醒：那么，老钱欠我的钱只怕也是遥遥无期，讨不到实数的了。这张欠条啥时候能兑现，也没个盼头了。
雨妹捧着治国的骨灰盒，成串的泪珠滚落下来：治国，你真是死得太冤枉了啊！
初稿于200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