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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知青故事《一只鸡》

作者 晓歌
 
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江西的一个山村。
 
一个初冬的上午,下着霏霏的细雨。因为已是农闲,队里大部分劳力都没有出工。第三生产队的女知青们有的打毛衣有的写家信,男知青们则围坐一起打起了扑克。那时农村白天都不关大门,所以知青屋也敞着大门。这时,一群鸡咯咯叫着走了进来。知青们认得,这是隔壁麻辣婆家养的鸡。队里早就让大家不要乱放鸡在外面,以免到地里乱糟蹋庄稼,可贪小的麻辣婆就是不听,天天一大早就把鸡放出来。她仗着老公是队里会计兼仓库保管员,平时就爱多记工分多分油粮,知青们都瞧不起她,可碍着隔壁邻居也不愿得罪她。
阿王便起身把鸡往外赶。小晨灵机一动,拦住他,抓住了一只黄花鸡,说,把鸡藏起来,让她急一急,谁叫她不把鸡关好。男知青们异口同声叫好:好主意!
女知青小红说,你们别多事,麻辣婆可不是好惹的,她这张厉嘴会骂得你狗血喷头。
男知青们说,开个玩笑,逗逗她。
阿王把黄花鸡罩进了一只谷箩里,放在了灶间,顺手还抓了把米喂它,免得它要逃。
不大一会儿,麻辣婆“喔呵呵”地吆喝着找了过来。人还没进门,声音早飘过来了,“哪个看见我的鸡群了?我的鸡婆不见了!”
知青们相互偷偷笑笑,一个个挺得意。
麻辣婆扭着身子跨进屋,继续吆喝:“谁见了我的鸡婆?哪个杀千刀的偷了我的鸡,吃了烂喉咙,坏肚肠,不得好死,绝祖宗八代!”
阿王说:“麻婶,大清早怎么火气这么大?”
麻辣婆脸红脖粗没好脸色,脸上的浅麻子都变成了深咖啡色。她问:奇怪,我那群下蛋,我的鸡婆一下就不见了,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鸡?
小晨作古正经地说,报告麻婶,看是看到过的,刚才来是来过的,可惜它们已经走掉了,不知去向。
男知青们不由得都抿住了嘴笑。麻辣婆四下扫了几眼,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男知青们继续打牌。
快中午了,知青们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倒扣在谷箩里的黄花鸡也咕咕地叫了起来,拉了屎,还生了一只蛋。几个月不见荤腥缺油少盐的男知青们便有点馋,赶紧来打蛋花汤吃。有的说,好久没吃鸡蛋了真是香;有的说,我都忘记鸡汤是什么鲜味道了。有的说,这鸡真是养得壮实,比我们日子还好过。
女知青丽丽嫌鸡屎臭,说,还不快把它放了,等下麻辣婆又寻过来。
小晨不肯,说:放了它麻辣婆也不会说你们好,晓得了还不是一顿骂。
阿王突发奇想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它杀了吃掉,开开荤。
男知青们都拍手叫好,绝妙。
小晨说,谁叫它自己送上门来,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
女知青蓝蓝说,麻辣婆的鸡也吃得?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男知青们说,就是她家的鸡才要吃呢,她家一年到头多吃多占,也不晓得揩了队里多少油,吃她一只鸡才不冤枉呢。
女知青小红蓝蓝丽丽齐声说,我们不吃,宁可吃白饭。你们最好也别没事找事。
男知青们说,你们别管,大不了到年底分了红付钱给她。你们小姑娘就是胆子小。
女知青见说服不了他们,先后离开了屋子,去自留地种菜了。
阿王说,还犹豫啥,都说贫下中农是阶级兄弟,吃只鸡有什么,别怕,没啥大不了的。
于是男知青们便三下五除二手脚麻利地烧好开水杀鸡炖汤,忙得不亦乐乎。有人还开了瓶酒。
一袋烟的工夫,肥硕的黄花鸡就变成了美味佳肴,到了男知青们的肚子里。他们狼吞虎咽,连肉带汤一点没剩,吃得个个打着嗝。灶间的角落里只剩下一堆鸡毛。冒失鬼们谁都没有想起把鸡毛烧掉或扔出去。
黄昏时分,麻辣婆的鸡们在外转悠了一天,吃得饱饱地回了窝。麻辣婆清点鸡窝里的鸡时,发现少了一只。于是她那清脆响亮的大嗓门的声音又在四邻八坊上空响起。啊,呵呵,我的鸡婆没了,是谁偷了我的鸡?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
麻辣婆一只脚还未跨进知青屋,声音早已如铜锣响过来,我的鸡有没有来你们这里?
男知青们毕竟有点心虚,说,没有,没有,你早不是来看过了?
可麻辣婆眼尖,望着阿王他们闪闪烁烁的目光,疑心顿起,她一步窜到灶边,一眼看到了地下角落里的那堆鸡毛,嚯,这不是我的黄花鸡吗?哎呀呀,我的黄花鸡遭殃啦!这可不行,我可要找你们算账!
麻辣婆怒火中烧,用力扯着阿王的衣襟,说,到大队部去,这下我可逮着偷鸡贼了!
小晨连忙赶过来说,对不起,麻婶,是我们吃了你的鸡,我们给你钱。我们大家都有份,不是阿王一个人吃的。乡里乡亲,就不要去大队部了。
麻辣婆哪里肯听,她见拖不动阿王,便一甩手,从地上捡起一把鸡毛抓在手里,便冲了出去。
女知青们说,你们不听劝,这下惹事了吧。
男知青们面面相觑,还安慰自己,说待会儿找干部们认个错,赔上钱也就完事了,顶多不过是块把钱的事。
麻辣婆一路又哭又骂,声音在村子上空飘荡,收工回来正在做晚饭的刘村人,几乎都听见了。也没什么人出来看热闹。少了一只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麻辣婆径自奔大队部而去。干部们正在商量工作,见麻辣婆气势汹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忙问是什么事。
麻辣婆拍手跺脚呼天喊地要干部们做主。她说,我辛辛苦苦养了一群鸡,三天两头被人偷,少了好几只,一直抓不到贼,今天总算逮着了,是隔壁这群该死的上海佬杀了吃了。
大队干部们相对一看,,一个说,这还了得,叫他们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怎么干起偷鸡摸狗的事来?平时倒一个个有模有样的。一个说,这股风不刹不行,坏了知青的名声事小,上头追究起来,干部们没有管教好,责任不可推卸,有得吃批评。干部们一商议,村有村规,家有家法,要严加处罚。于是,喊人把三队那几个吃过鸡的男知青统统找来。
三队那四个一起打牌一起吃鸡的男知青都被叫到了大队部,一个个灰溜溜的站着,等着挨训。
这时候,麻辣婆的老公幺叔也紧跟着来到了大队部。他反映了一个新的情况。他说,最近仓库里的茶籽油好象少了好些。下午刚清点,少了五十来斤。
幺叔气愤地说,我们刘村一向民风淳朴,老表个个老实本分,白天下地家家大门不用锁;来了这批上海佬鬼灵精,油嘴滑舌,这茶油定是他们所偷。这次必须严加盘问,彻底清查,重重处罚,否则公家私家的东西都要被他们偷光了,乡风也要败坏。
阿王和他们不觉又好气又好笑。简直是贼喊捉贼,猪八戒倒打一耙:那仓库的钥匙是幺叔管着,知青们又进不去,怎么可能是知青们偷了油?知青们平日里连菜也没得吃,油也没得用,不象隔壁麻辣婆经常用油炒黄豆,煎饼,炸熏鱼,日子滋润得很,分明是他们家监守自盗。可知青们没证据,是不能随便怀疑人的。眼下吃了鸡已经被当成是贼,有口难辩,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还敢去说别人?
知青们一个个态度诚恳,纷纷向干部们检讨认错,表示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件,并马上把鸡钱陪给麻辣婆。
可麻辣婆不依不饶,说,没这么便宜的事。今儿要不是我抓住了这帮偷鸡贼,他们会这么爽快地承认?如不查办,我隔壁住着,还不要偷净啦!天长日久,队里还不晓得要被偷掉多少东西呢!必得重重处罚!生产队会计兼保管员幺叔也连连赞同,说少了茶油可不是小事,不抓紧查,后患无穷。
干部们一商量,觉得言之有理,于是叫了武装基干民兵们把三队这几个吃过鸡的知青统统关押起来。
先是在大队部轮流单独找谈话。干部们连晚饭也没顾上吃,便对他们挨个查问。自然,众人的回答是一样的:鸡是吃了,纯粹是为了耍弄麻辣婆,也是嘴谗;而且是第一次,不是惯偷。没一个人承认偷了油。
干部们见审不出结果,便改到祠堂里,这是农村实施家法的地方。
天已黑得对面看不清人影。祠堂里点起油灯,还显得阴森森。知青们被捆绑着押解到祠堂里,阿王和小晨先被一根粗麻绳吊在梁上。因为麻辣婆说,他俩是主谋。
小晨又瘦弱又矮小,两只胳臂被倒吊起,身子悬空,痛得直叫唤。可他就是死不承认偷了油。
阿王双手被反捆在后背,扎得紧紧的,勒出了红印子,见也要把自己往梁上吊,受小晨一样的苦刑,便大叫冤枉:我们没偷。我们不是贼。幺叔他们两公婆才是贼呢。
一些老表打着松明子挤到祠堂门口看热闹,便有人笑,说,真是死到临头还嘴硬,明明偷了人家的鸡吃被逮了个正着,还赖帐,还倒打一耙,上海佬真是脸皮厚。
后生海仔表示赞同:他们会偷吃鸡,就不会偷油么?
一个老阿婆瞥瞥嘴,作孽啊,五十斤油,那要我们采多少茶籽,方可轧出那些油来啊。一家人一年才分几斤,好分十来家呢。
有个中年汉子也愤愤不平,我们待这些上海阿拉也不薄,他们竟还要偷,这案子不严办不行。
可也有个细女说,他们不是说那鸡是自己走进知青屋的吗?我看那油未必是“上海阿拉”偷的,仓库他们怎么得进?
立刻有人接口,说,亏你还是队里人,怎么信这些上海佬,还帮他们,莫不是看上哪一个崽了?
站在一旁的中年妇女秋香却说,那还不过是些孩子娃,十几岁离开爹娘,作田又累,一年到头冒菜吃,贪吃只把鸡也不值得动刑,叫他们下次改了就是。干部们也狠了点。
后生海仔往祠堂里张了张说,既是偷了,教训教训也冒错。
阿旺老爹说,就是当他们是自己的子女,才要严加管教呢!今儿敢偷吃一只鸡,明儿就可以偷吃一头牛。
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
几个知青全被粗麻绳绑了吊在梁上,痛得他们杀猪般连声惨叫。阿王、小晨都纷纷喊救命。临近的一队二队知青闻讯赶来,见状,个个吓得退出去,没人敢帮着说情,怕也被抓起来。
大半个时辰过去,快半夜了,男知青们还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偷了油,看热闹的人陆陆续续回去睡觉了。
七队的知青班长闻讯赶来求情,说吊打知青上头知道了不好,他愿意帮着说服知青们认错。大队干部和生产队干部也疲劳了,想那茶油是不是知青偷的倒也没有证据,真要把他们打狠了落下残疾也难办,只好把他们放了下来,叫他们回去写交代,深刻检查偷鸡的动机和犯罪经过。
大队干部决定暗中对仓库加强值班,严加看管,守株待兔,抓着了再重办,罪加一等。
三队的男知青们哎哟哎哟地叫唤着,七歪八倒地摇晃着,垂头丧气走回知青屋去。
一个星期后,知青们磨磨噌蹭拖拖拉拉的还没交齐检讨书,干部们便准备办三天脱产学习班,狠狠教训一番。没想到,守侯仓库的民兵们却抓住了真正的偷油贼。
那天晚上下大雨,民兵们已守得不耐烦,几乎想不守了,早点回去睡觉,没想到,大雨滂沱中一男一女穿着蓑衣摸黑到仓库,让民兵们瞌睡都醒了,差点叫出声。他们硬是耐着性子等那一男一女搬着一大桶茶油从里面出来,才一拥而上,把二人抓住。
干部们都傻了眼,马上通知知青们不用再写检查交代了。
——老表乡亲们自然也都明白了,谁是真正的贼:麻辣婆和她的老公。
初稿写于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