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节 我的后知青时代之二、在同心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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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我病退回来,亲友同学邻居们都很为我高兴,可我却不知为何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想当初轰轰烈烈上山下乡,现实生活并没有让我们实现当初的理想。我们无法改造大自然,没有办法彻底改变农村贫穷落后的面貌,甚至连自己也养不活,而且身体还被弄垮了,成了这付模样,今后能干什么?出路何在,前途何在?
病退回来的人,充其量不过是给安排到里弄加工组工作。这种五八年大跃进的产物,条件简陋技术落后生产率低下,不光婆婆妈妈,还收入低微,“十八元万岁”,难以糊口。
我身体这么差,根本做不了什么的,年龄这么大了还要靠年迈的父母养活,实在是有些悲哀!
一想到这些,心就象掉进了黑窟窿里,不是滋味。但病退回来的人都只有这条路,有什么办法?比起在农村的知青们,至少回到了家,和父母亲人团聚,生活条件和生活环境毕竟好多了。
我虽然有些悲观,但自认为已是大人了,也不愿把想法告诉父母,想他们年纪都大了,还要为子女操心,实在不应该。
考虑到身体吃不消,我没有返回江西运行李,而是委托好友小胡小陈帮我办理了迁移手续。在等待迁户口的过程中,街道团委的两个青年干部打听到我的情况,上门来请我帮忙做些青年工作,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我哥哥从安徽回来探亲,责怪我说:身体这么差。毛病又没好,为什么去义务劳动?
我想我是团员青年,应听从组织召唤,到任何地方都要服从组织需要,这是没有什么条件好讲的。(现在的年轻人可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又没工资,又没编制,身体又不好,为什么要这么卖力?)
我一点也不顾自己的身体是否吃得消,第二天就去街道团委报到了。每天参加开会学习,写材料,下里弄调查,组织活动,搞到很晚回家,忙得不得了,有时觉得吃不消,但我还是坚持着。有了适合自己的工作,才没有失落感,我投入了全部的热情。
等我干了好几个月,才总算迁进了上海户口,正式来到街道集体事业管理部门报到,挂靠在一家里弄生产组领工资,每月工资十八元。 工作关系仍是隶属于街道青少年教育小组,“蹲点”来到一个居委会担任团支部书记,专职从事里弄的青少年课外教育工作。
收入的高低,一点也没影响我的工作积极性,因为教育青少年毕竟与自己在农村当民办教师性质相同,也是我所乐意干的。幸好父母还在上班,也不要我交饭钱,我那点收入除了看病,就是买书,很少添衣服。我的穿着一直比较单调简朴随意,大概这是那个年代比较向往“革命”的女青年的特点吧。
人说二十多岁的女孩最爱美,爱打扮,可我简直没这种记忆。我素来不爱打扮,文革后批判小资情调,打消了大多数女孩的爱美天性,我们更加穿着朴素单调。我经常穿哥哥的旧衣服。我妹妹是弄堂里公认的美丽女孩,从小到大喜欢她的人很多。她聪明活泼,也很爱拍照,留下了许多美丽倩影。而我除了初中毕业下乡前拍的那张毕业照最具青春光彩,插队以后的那些年也找不出几张妙龄倩影,最遗憾的是我在江西那些年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也许是我的一脸病容和一副有点清高的姿态吧,这使我减少了许多这个年龄的女青年容易碰到的被异性追求的烦恼。从下乡起,我就喜欢如修女般独来独往,回上海探亲坐火车也常常是一个人独自走,行李再重也一个人拿。我不想因请求别人照顾帮助,而欠下别人的感情债,因而与男知青没有多少交往。
我曾看到一些女知青让男友干这干那,帮助托运家具,帮助购土产,帮助调动等等,搞到男方误以为女方对自己有意思,可到最后女方又不谈下去了,甚至频繁地换男友,我觉得很不好,伤害了别人的感情,坏了女知青的声誉。
另一方面,女知青太大方随和过于热情,也都会带来苦恼。我的好几个要好的女知青同学,在江西插队时,由于比较热情助人,与男同学保持友好往来,因而她们都多次遇到男知青的苦苦追求。可那些苦苦追求者并不是意中人,再说插队期间不能自立前途未卜,谁有心思谈朋友啊,只好婉言谢绝,可往往平添烦恼。
女友向我叹苦经道,这种事惹不起还躲不起,因为平时大家相处都挺好的,不愿伤了和气;但一旦拒绝了对方,多少都会伤了和气。 我则采取 “敬而远之”的态度, 尽量避免与每一个进出流源小学的男知青多交往。故有外队来看报纸打乒乓的男知青背地里送我一个“阿庆嫂”的外号,即“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可我连“相逢开口笑”都不怎么做得到,一直显得比较严肃拘谨。
在同心街道工作期间,我更有自知之明, 采取“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由于身体不好,我根本不考虑结交异性朋友,我不想连累别人:谁愿意找个药罐子背着个包袱?而且我憧憬有知识有修养有风度气质的人,可我周围确实也没有能让自己心仪 仰慕的人。我想,我想往的人恐怕只有在梦里才会有,在天上才会有。所以我在日记里写了一首诗《星星》。大意是我向往天上的星星,可我永远到不了星星的旁边。
几年以后,我的表妹从北京来上海玩,她对我说,像你在这样的街道集体单位工作单位,很难找对象的。我依旧一付不以为然的态度,说,很难找,就不找,我也不想找。
我觉得自己好象早就不是青年了,已经过了这个年代了,似乎已经很老了。即使和团员青年在一起学习活动,也没有什么特别兴奋,也不象那些比我小的青年那样,喜欢开开玩笑,打打闹闹,交交朋友。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开心的事情。离开了那些插队时的女友们,我很少有说知心话的人。我几乎不去想“个人问题”,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由于四人帮时期,正常的学校教育秩序受到摧毁性的破坏,青少年受读书无用论的影响,感到前途迷茫,青少年犯罪率很高。在邓小平同志恢复工作以后,教育界开展了全面整顿,开始有了一些起色。
为了减少青少年犯罪率,一九七五年,我所在的同心街道成立了由街道团委、各居委会(包括居委干部和家长代表)、中小学校(由教师和工人宣传队代表组成)三方联合组成的青少年校外教育小组,除了对街道地区所属的广大青少年学生开展课余教育活动,还专门组织力量对一些后进、违法青少年开展帮教教育活动,化了很大的力气。当时有的地区有青少年成群斗殴,有的夜里到马路上抢劫,有的干脆不上学到外面游荡,有的女孩打扮得流里流气,十几岁就与人发生不正当关系,家长老师伤透了脑筋。我们采取了办学习班、谈心、成立帮教小组、组织开展各类文体活动等办法,为挽救那些颓废、懵懂的青少年,作了很多努力。我每天早出晚归,经常很晚回家,几乎每天吃过晚饭又要到居委去,工作十分繁忙。
有时候,为了一篇稿子,我开完会回到家还开夜车,写到深夜,第二天早上累得差点爬不起来。但为了交稿子,还要赶去上班。有好几次,累得心脏砰砰跳,心慌气急,可我仍旧没有请假休息,还是吃点药,支撑着去上班。——我们那个年代的青年,受的就是“革命加拼命”的教育,因而我根本没有重视自己的身体,只是实在吃不消了就去开点药,可一直也没有进行正规的有效的治疗。多年以后就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我哥哥和妹妹都说,你身体这么差,也不在家休息一阵,也不抓紧看病,谁有你这么忙!
父母倒没说什么,他们一向是对工作勤勤恳恳的,看到我忙,反而觉得是应该的,认为三兄妹中,我表现最好,比他们都努力。
第二年,我被选为联合团支部书记,负责周围几个居委的团工作。当时每个居委都配备了一名青年干部,有病退回来的,但更多的是病休没去过农村的待业青年,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开展地区青少年教育。我组织各居委的青年干部开展学习和活动,在工作中互相交流,并交了几个好朋友。他们都说,你怎么身体这么差?有个青年是居委卫生站的保健员,她给我搭脉说,你体质很差的,你的心脏不好,我给这么多人搭过脉,你情况最不好。(二十多年后听说她当了律师)我印象很深,但我未因此而担心身体,减轻工作。
那年我被评为街道“三好青年”,得到一张小小的奖状,这种荣誉在如今算不得什么,可我自己知道,那是经历了多少个繁忙辛劳的日日夜夜啊。
在街道组织的学习和活动中,我遇到了许多病休和病退的年轻人,虽然年轻人聚在一起总比较活跃,喜欢说笑 ,但时间长了,大家都变得苦闷消沉,——工作不理想,收入太低,年龄都不小了,难以成家立业,许多问题无法解决,党团组织也无能为力。
有居委干部对我说,你们已经到了晚婚年龄了,应该找对象了。也有好心人来为我介绍。她们说,你在集体单位工作,我们这里有许多在全民单位工作的人,条件不错。可我仍然一概摇头,不予考虑。——未自立,何成家?我不打算在目前阶段考虑这种问题。再说我最反对说媒介绍,我认为这样像商品推销,做买卖。我想,男女之情应是纯洁无暇的,应是在不经意之间,双方产生了思想火花的碰撞,才建立起真正的、独特的感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怎么能像拉郎配似的讲条件,牵线搭桥呢?也不能划一个标准定一个框框,想好应该是什么样什么样。而且即使我以后有了正式工作,身体也好了,也应该是“顺其自然”,不要刻意去拿着尺寸寻找。我宁愿相信“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真挚的爱情是很难通过介绍建立起来的。
我持这种比较偏激的观点, 过了许多年以后也一直难以改变。
我在同心街道工作了三年,问心无愧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想把工作搞好。可那毕竟是四人帮时期,工作中不可能不受到左的思想的影响。比如我们兴办的“向阳院”,把居民组织起来学习,特别是让居民(包括在职职工和退休工人)都来关心青少年的成长,在课余时间组织青少年开展各种活动,其实也发挥了不少积极的作用,很受居民欢迎,与现在开展的“学习化社区”相类似。但因为学校内的教育存在根本问题,十年动乱积重难返,所以单靠街道的各种努力,收效不大。在当时大部分居民买不起电视机的情况下,街道集体企业还投入大量经费购买了许多电视机下发到各居委,让居民观看电视,丰富业余生活,但后来却因为“向阳院”也曾组织过“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在粉碎四人帮以后,认为“向阳院”是抓“阶级斗争”的产物,全盘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