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二
我家开放式厨房柜台旁的小圆餐桌,是整幢房子里人气最旺的地方。就在这张小圆桌上,建丰支起他的手提电脑,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敲”出了这本初衷是要留给自己孩子们的《插队十年——里陂上村杂忆》。
随着建丰对当年插队生活的记忆一段一段地诉诸文字,我和其他“插友”们脑海中多少尘封的思绪被一一拨开,牵出背后生动的故事;多少沉睡的场景被一一唤醒,重新鲜活地展现在眼前。
二十世纪的1960年代末期,我们这些在上海长大的中学生,被社会运动大潮席卷到了离家千里之外、陌生而又闭塞的小山村。万万不曾料想,在那里,我们竟然和绵延了数千年的中国农业文明相遇。如今蓦然回首,就这一点而言,真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一感悟发生在我离开农村,甚至是离开祖国之后。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当年自己所浸润其中的江西农村的民俗民风和生活方式里,几乎处处有久远文明的因子存活着。例如就在不久前,研读词源时我惊喜地发现,“再”字甲骨文( )和金文( )的主体[1],居然就是村民称之为“籇(háo)”的捕鱼的竹笼(见本书298页的插图)!记得曾经好奇地跟着村民到溪流上“装籇”。如此说来,我何其有幸,曾经亲手触摸过三千多年前的文明源头! “尔牧来思,何蓑何笠。”这是《诗经》里记录的诗歌。回忆着自己在乡下曾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地沐浴在春雨中,吟诵起来便觉是亲口在与祖先遥相唱和,那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上百万日子的光阴,顿然消失了。
村民的方言里存有不少古字古音。比如称老人为“老者”、称回家为“去归”。当年,他们说话中 “姊” 和“弟”的奇怪发音令我十分费解。可是后来读《说文解字》,得知那些正是东汉许慎记录的读音时,我的心不由微微地颤抖了。在我认识的那些不识字的农民中间,流传着《孙子算经》中的题目,流传着《增广贤文》里的格言,还流传着许许多多美妙动听的山歌、谜语、民间故事。村民们极少有人上过学,可是相处中他们从来不曾给过我“愚昧”、 “没有文化”的感觉。他们顽强的生命力——吃苦耐劳、敦厚本分、节俭卫生乃至精明狡慧,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城里现代的物质发明固然令他们感到新鲜无比,然而反过来,当地的民俗民风、生活形态和生存方式同样让我这个外来的“上海女仔”感到新鲜甚至震惊。建丰在这里记下的,正是在这贯古通今的文明里浸润了整整十年的他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所作所为。
在我的心目中,当年在江西农村感受到的一切,包括那些所谓鲜明的“时代色彩”,都是和中华文明一脉相承的。建丰在书中描述了他参加整个公社的农民集中起来修筑水库的体验,而我则参加过数个县共同出劳力修筑“井冈山铁路”的“大会战”。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农民,自带工具、口粮和菜肴汇拢到离家几十里甚至几百里的地方,近乎无偿地参加社会工程的建设,何尝不是自古以来,中国大地上服徭役的农民无数次地为兴建大型土木工程而聚集的某种再现?甚至在今天看来显得颇有些荒谬的“集体生产”形式,抑或不是《礼记·礼运》中所表述的“天下为公”之理想数千年后的一次重新闪现,甚或是一次勇敢的实验?
然而,同样万万不曾料想的是,随着社会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进程,我们当年插队期间所遇到的这绵延了千百年的民风民俗和生活方式,正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就在我们的眼前,崩溃着、消失了。在村民们对日益方便、快捷和丰沃的物质生活的陶醉中,崩溃着、消失了。近几年,当我们回
到当年插队的山村,满眼看到的是:便宜的塑料制品取代了各式各样的竹制品和陶瓷制品;高大的水泥楼房取代了传统的砖木住房;轻便的雨衣取代了蓑衣和斗笠。甚至连香醇美味的糯米水酒,也正在被廉价方便的啤酒所取代。十分依赖化肥农药和除草剂的水田里,已经少有活鱼,从甲骨文时代沿用至今的“籇”,想来也难逃寿终正寝的命运。世代相传的各种传统手工艺,在外来商业用品的冲击下奄奄一息。村民之间口说耳听的山歌、谜语、和民间故事,在现代媒体的大扫荡中枯萎凋零。乡间道路上,密集的车轮痕迹盖过了脚印,隆隆的马达声响吞没了乡音 …… 淳朴的民风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豪华在挑战节俭,怠惰在挑战勤勉,贪欲在挑战本分,张狂在挑战敬畏。
这一切迅速的、难以阻挡的变化,是喜,是忧?是福,是祸?我们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只是,文明的延续是需要记忆的,将自己曾经历过的这些行将消失的生活方式记录下来,应该没有错。北宋晚期张择端画下的“清明上河图”,让八百多年之后的我们仍能看到当年汴梁的风土人情。或许,建丰这本记录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江西山村民俗民风的小书,多少也能帮助将来的人们了解它所折射的绵延了千百年的传统文明。
我们所住的硅谷除了高科技以外,也以终年阳光灿烂闻名。建丰写作的小圆桌上,上午常洒有几方阳光。建丰说,年纪大了,太阳晒在后背上感觉很暖和,很舒服。键盘敲击声中,那几方阳光总在悄然无声地挪移开去——时间的脚步从来不会停留。我们把《插队十年》留给随时光而来的后代,当作他们回望今天的一个标记。
马立平 2014年11月
[1] “再”字的原意,为借这种竹笼可以重复使用的功能表示“重复”。“再”字的早期甲骨文符号“ ”,清晰而完整地表现了籇的外形与实现重复捕鱼功能的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