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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岩香的故事-----邵国良
岩香的故事-----邵国良

           
岩香是一位壮悍漂亮的傣族小伙子,比我略矮一点。我和他认识已经是我们知青在农场期间的后期了。那是1976年雨季刚过。那年岩香刚19岁,人很精神,但是满脸的稚气。那段时间他和伙伴到我们连队附近的寨子串亲戚或是看朋友,经常从我们连队经过。
    傣族小伙出行喜欢三五成群,每人一辆自行车,而且大多喜欢上海的“永久”和“凤凰”等名牌车,自行车被檫的锃亮。在龙头和三角杠等处细心缠绕着大红大绿的绸带,车还未到,一串串响铃声急促的从身后传来,夹杂着音量很高的说笑,若路旁恰有傣族少女路过,小伙们更是急于表现自己,故意从姑娘身边擦过,笑语欢声不断。飞车驰过后转了弯,已见不到车了,可铃声仍不绝于耳。傣族小伙平时并不穿民族服装,他们休闲时的标准装束是一身黑色或蓝色咔叽布中山装,虽然是中山装的式样,但从衣服的细节上能看出是自制的,每人还喜欢戴一顶草绿色“的确凉”军帽。实在没有正宗的,就用一顶类似的充数。
    我和岩香就因为“的确凉”军帽而认识的。那时部分知青也喜欢军帽,尤其是北京知青。军帽内沿用折叠好的报纸作内忖,串连队或看电影时戴上觉得很神气,是那时的时尚。我当时就有一顶八九成新的“的确凉”军帽,是探亲回家时,住在一个弄堂里的我学生时代的好友朱学文当兵复员后送给我的。平时我不怎么戴这顶军帽,那天我感觉不适,请了假去卫生所,戴着军帽,我沿着拖拉机路去营部,身后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我让出道路,两辆自行车飞驰而过,车越过我十多米停了下来,跳下了两位傣族小伙,其中一位五官端正陌生的小伙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等我走近,小伙子用半傣半汉的话语很客气的向我打招呼,自我介绍名叫岩香,陪着我步行,说了许久,我才弄明白,他是对我头上戴的军帽感兴趣。说要买我头上的军帽,我看着他头上已戴着的军帽有点迷惑不解,他感觉到了,一手扶车,一手摘下头上的帽子告诉我说是借来的,我不置可否,他很耐心的陪着我走到卫生所,知道我是去看病,问了我的姓名,是十连的,说明天送一只鸡给我补身体,然后就走了。我也没有在意,回到连队也就忘记了这件事。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休息,外面嚷嚷着说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竟然是岩香,他满头大汗,见我出来,高兴万分,支好车,从车后座解下一只“嘎嘎”乱叫的老母鸡和一只鸭子。我把岩香让进屋,倒了一大杯水给他,岩香一饮而尽,指指躺在地上挣扎的鸡和鸭子,说送给我,看着岩香真诚的眼睛和因为天热而显得红通通的面孔,我很感动。好象一瞬间和他心灵上有了某种沟通,我把军帽给了他,但表示坚决不接受他的礼物,岩香急了,说军帽不要了,但鸡和鸭子一定要给我。俩人比比划划,争执不下,我说东西留下也可以,但我一定得给钱,岩香不高兴了,说我看不起他。我想只好以后再说了,和岩香谈了半天,才知道他住的傣寨离我们十连很远,靠近十营的曼康寨,他父亲是寨子里的生产队长,平日里接触的汉人多一些,岩香从小耳濡目染,所以汉话比同龄人好,今天他是专程来的,我知道他不是连队附近寨子的,因为比较陌生,但没想到有这么远,我更加感动,我当即要杀鸡留他吃饭,岩香无论如何也不肯,坚持要走,我知道他了解农场和知青的情况,更加对他有了好感。那天,岩香戴上我给他的草绿色“的确凉”军帽兴高采烈的走了。
    从此,我们俩人成了朋友,岩香不管是一个人或者是和伙伴一起路经十连,总要来看看我,时间长了,胡善龙等其他知青见到岩香来了,就高声呼唤我,告诉我傣族朋友来了。在农场几年,,经常到大勐龙去赶街,和少数民族经常接触,农场搞“政治边防”时,我也曾走村穿寨,就是连队附近的曼龙坎;曼中坚寨子里的傣族也没少打交道,都没什么,怎么就和岩香一见如故,这么有缘分呢?我们俩人的交流经常引得其他知青发笑,我能结合手势听懂一点傣语,但不会说,岩香的汉语水平又太差,我们在一起时,多数都是意会。但双方最后都会搞懂对方的意思。岩香一般不在我这里吃饭,最对喝点水,有一次,快到吃午饭时,岩香又要走了,我不高兴了,说农场条件再差,不管好坏有什么吃什么,岩香见我不高兴了,就不再推托,以后就随便了很多。从那时起,也没有什么讲究了,我们俩人的关系更深了一层。
岩香经常会捎些水果来给我,那天,岩香又和伙伴路经我们连队,带来一大捆甘蔗给我。路那么远,甘蔗又很重。我对岩香正色道:“我们做朋友可以,但不能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你的心意我领了,以后不要再送东西来”。岩香似懂非懂,始终笑嘻嘻的,对他真有点没有办法。我拿出家里寄来的一斤装“百花”奶糖塞给他,岩香看着漂亮的塑料包装袋,透明部分露出奶糖,隐隐约约的奶香沁人心脾,袋子上面的花卉图案印制的非常精美。他像个孩子,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兴奋不已,稍加推辞就收下了。
没过多久,岩香又来到十连,邀我去他们寨子去作客。我说路太远,也没有时间,其实我是实在不想陷得太深,岩香见屡邀不成,说了实话,上次他拿回去的糖给了女朋友,女朋友很高兴,岩香一时兴奋,告诉女朋友说认了一位上海知青做大哥。岩香女朋友就催着他邀请我去寨子里作客,岩香说我如果不去,他女朋友就认为他是在吹牛了。这下我倒为难了,考虑再三,我答应岩香一定去,但今天不行,下个星期我一定去,岩香见我同意去了,高兴的一下子抱住了,并说到时来接我。
    我是这样想的,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知青,认识我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问题是岩香在家里和女朋友那把我说成是他认的大哥,我怎么着也不能空手到他家里去。
    在农场的后期,知青家庭弟妹相继工作,条件略有好转,从上海向农场寄食品的次数,品种,数量均有不同程度的增加。那几天,我正好有个邮包正在路途中,我想等收到家里寄来的东西再去。
    恰逢中秋过后,家里寄来的包裹中有一盒广式月饼,我思忖着就带这盒月饼去。八只月饼在现在不算什么,在那时候可以说是比较希罕的,尤其是来自上海。一个星期后,岩香来了,还生怕我变卦,见我已做好准备,他非常高兴,我在几天前就向上海知青董寿山预约借了他的广州产“五羊”牌自行车,把月饼放进挎包,中午过后,俩人一路先至大勐龙,然后右转至五营和六营;十营的分叉口,向右方向继续骑行。时间长了,记不太清,我记得过了好几个寨子,路两边越来越开阔,都是即将成熟的稻田。不看远方的山脉,真有点像江南平原,比起我们在山沟里的十二分场让人有胸襟为之开阔的感觉。
    那天岩香是把我直接带到他女朋友家里,他说自己家的寨子还在前面更远的地方。还没到楼前,岩香已经大声的呼唤了,一群傣族姑娘应声从楼内来到晒台上。身上穿的紧身衣都是素白色,而筒裙则水红水绿五彩缤纷,如同花枝招展。姑娘们唧唧喳喳的和岩香说着什么,岩香满脸的笑容,大声的回答。这是一幢在西双版纳到处可见到的傣家竹楼,上面住人,下面养鸡鸭和猪,一半地方摆放着劈好了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禾。岩香陪着我上得楼来,姑娘们推推搡搡的捂着嘴笑个不停。把其中一位最漂亮的姑娘推上前来,我虽然听不懂她们说些什么,但看姑娘们的表情和岩香一副很得意的样子,我知道这就是岩香的女朋友了。岩香很懂礼貌,拉着女朋友陪着我先到晒台上向一位坐着的傣族老米涛(老奶奶)打了照呼,然后又一起向里屋的长辈问好,我送上带来的月饼,岩香在边上不停的说着什么,我明白他是在向长辈介绍我,两位长辈显得很高兴,不停的点头,和我拉手。出里屋后岩香张罗着让我坐下。岩香的女朋友送上了一个大搪瓷杯泡上的糯米茶,竹楼内顿时弥漫着浓烈的糯米香气。
    我让岩香正式给我介绍一下女朋友,岩香告诉我,他女朋友名叫“玉叫”,比他小一岁。玉叫和其他姑娘不同,显得有点羞涩而稳重,眉清目秀,长的很端庄,和岩香很般配,我很为岩香感到高兴。那晚岩香又去叫来两位傣族小伙,我们一帮年轻人聚在了一起,分两桌围坐在低矮的小圆桌边,晚餐虽然是些傣家自己腌制和凉拌的叫不出名称的菜,味道都是酸酸辣辣的,但我们喝着包谷酒,都很兴奋。岩香和伙伴以及姑娘们不断的向我敬酒,让我吃菜,欢声笑语不绝。那晚,在知青中酒量很好的我有点醉了。岩香陪我睡在了他伙伴家里。
    第二天,我回连队。玉叫拿了一瓶大口罐头瓶装的猪油和一包糯米茶让我带回去,说见我昨天喜欢喝糯米茶,真是个细心的姑娘。我推却不了,收下了。玉叫陪着我们走出寨子,虽然语言不通,她和我用手势,眼神和岩香在一边做翻译交流,玉叫让我以后再来,我则请她以后和岩香一起到我们连队来作客。岩香一定要陪我到大勐龙,我们骑行了很远,回头见玉叫仍站在路边向我们张望。           
岩香女朋友的家,我就去过仅此一次,以后他又邀请我过多次,包括后面的两次泼水节,我都没去。实在因版纳交通工具不便,和其他一些原因,再也没能成行。现在想来真有点遗憾,也辜负了岩香和玉叫的一片热情!
岩香这位傣族小伙,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个很阳光;时尚的小伙子。他上面有个哥哥,父亲是寨子里的干部,家里的条件比较好。衣着一贯很整洁,脸上常带笑。他比一般傣家小伙活跃,热情好客,聪明,直率,喜怒哀乐都在脸上,毫不掩饰,这也是我喜欢他之处。他对知青们的穿着,尤其是对上海的一切都很感兴趣。我当时有一件天蓝色“的确凉”长袖衬衫,是第三次探亲带回来的,岩香有一次来连队,见我身上穿着这件衬衫,他摸了又摸,一副很喜欢的样子,我和他说如果你喜欢我让家里给买一件寄来?岩香说好的,一会又说等不及了,就喜欢我身上的这件,结果硬从我身上脱下这件衬衫穿在了他自己身上,衬衫大了一号,他把袖子捋起,下摆束在腰里,丢下钱,硬把衬衫给穿走了。
    我还曾经为岩香买过一块深蓝色表面的“上海”牌手表,也是应他的要求,不知道他从那里看到过哪位知青戴过彩色表面的手表,连比划带讲述,我好不容易才搞懂他的意思。答应给他代买一块上海产彩色表,写信回家,等了许久,表才寄来。表从上海寄到时,我和他相约一起到大勐龙邮局去取,拿到包装考究的小木盒时,岩香迫不及待的打开,取出手表就戴在手上,一路向街上的傣族小伙炫耀。直到现在,岩香当时那洋洋得意的样子只要我想起来仍然会浮现在我眼前。
    1979年初,岩香在得知我们知青可能要返城后,有点黯然神伤,到我这里来的次数多了,但话少了很多。
    知青确定要回城后,那段时间,连队附近的地质队开着卡车串连队向知青收购知青自制的家具和不准备带回去多余的木料,开价很低。曼龙坎;曼中坚寨子里也有傣族中青年老乡来连队向知青买不想带回去的衣物。
    我是在1979年3月2日和十二分场部分已办好所有回城手续的上海知青包了一辆“解放”牌卡车动身离开大勐龙的,和当初我们到农场来时一样,卡车前面坐人,后面的拖斗装行李。一路风尘,怎么来的还是怎么去。到昆明后,又是一番折腾才上了火车。总算顺利,于3月10日到达上海。
    出发前一天,岩香来送我,带来些茶叶和土制的红糖。那天我在理东西,岩香默默地看着我,我问他想要些什么,平时和我毫不客气的岩香,说什么都不想要,回过头去,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心里也很难受,想了一会,从箱子里拿出一件藏青色全毛麦尔登呢中山装。这件藏青式全毛麦尔登呢中山装,是我第四次探亲回上海时带回来的,买这件衣服时我起了个大早,是在南京西路靠近黄河路口的“培罗蒙”排队买来的,当时的价格是人民币56元。是“的确凉咔叽”中山装的升级换代服装,刚刚时兴,是当时男青年中最昂贵,气派的衣服了。母亲曾劝我不要带回云南农场,见我犹豫,也就不再坚持。知道我们要回城,连队附近寨子的几位傣族中青年几次三番上门来要向我买,我都没卖。
    岩香曾见过我穿过,称这是“毛呢”衣服,眼光里充满了羡慕。我知道他喜欢这件衣服,尽管衣服大了一点,临别之际,我决定把这件衣服送给他,也不枉我们兄弟一场。岩香表示了莫大的惊讶,说这怎么可以?我说衣服带回去占地方,回上海还能买到,岩香说那我给你钱,我说给钱衣服就不给你,推了几次,岩香才接受了。
    那天下午,我们早早的就吃饭了。晚餐是我们几位知青和湖南老工人老李一家一起吃的,岩香陪着我们吃了临别前的最后一次饭。应该说那天的晚餐是很丰盛的,我们在老李家小伙房内各显其能,把所有积累都拿了出来。李婶从屋后菜地采了木耳菜,葫芦瓜等,炒了很大一盆鸡蛋。喝了酒,知青们很兴奋。九年奋斗,明天就要回上海了,大家情绪上有点失控。岩香吃得很少,话也不多。
    岩香本来要留下过夜,第二天送我们出发,我坚决不允,说天还早,让他早点回去,以免家里担忧。那时,没有什么更多的联系方式,我把家里的地址写给了他,岩香把他寨子的名称告诉了我。我一直把他送出二里多路,岩香坚决不让我再送了,和我紧紧的握手拥抱后跳上自行车走了,我目送岩香转弯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怅然的回到连队。
    拉开被子准备睡觉时,从被子里掉落出一卷钱,点了一下,是五张十元的,我明白了是岩香趁我不注意时塞在我被缝里的。我很感动,同时觉得不是滋味。和岩香的交往时间虽然不长,但他身上那种天真无邪,质朴的精神经常感染着我,那是现在大多数人身上所没有的,是天然而来的。尤其是在现在充满了功利,浮噪气息的社会更显得珍贵。我们之间的友谊是纯真的,和他在一起,你会很快乐!他很敬重我,我也真的把他当作了跨越民族的兄弟。
    回城前的一段时间,由于语言交流的不便,我和岩香并没有更多的话语,但相互间的凝视从眼神里感知了对方的心灵。爱说爱笑的他常常会很长时间的保持沉默。我其实不是一个很善于交朋友的人,但说不清为什么和岩香的情感会如此深厚。
    1979年3月10日我终于回到了故乡上海,11日我就到上海牛奶公司下属的机械厂报到了。回城后新的生活,工作节奏加快,置于城市立身之拼博中,一切从头开始。二个月后,稍事安定,我给岩香写了封信,二十多天后,意外的收到了退回来的信。批条上是地址不详,也不知道当初岩香告诉我地址时是没说清楚,还是我记录的不对?他也不知何故,从来没给我来过信。以前的老屋早已拆迁,地址也已作废了。
    2005年,我回过农场,时间太紧,寻找岩香的计划暂时搁浅,算下来,我的傣族兄弟岩香也已经51岁了,不知他可安好?遗憾的是:由于当时条件的限制,我和岩香没有合过影,相互间也没有交换过相片.有生之年,有机会再回农场我一定会尽力的去找寻他,尽管难度会很大.重续我们汉傣民族间深厚的兄弟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