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坐火车回上海,临近的时候,从窗子里看出去,啊,两旁都是林立的大楼,一栋紧挨一栋,遮天蔽日,中间一条铁路,好像坐一叶扁舟,从青山对峙的三峡中漂过。自然是大坝建成前的三峡。 那些看惯原野、山水风景的人一定会惊叹,啊!上海怎么会是这个样?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 我曾经写过童年记忆中的上海,写东方明珠——上海,写上海旧时的娱乐大都会——大世界,已经在咏叹上海的繁华,这是东方的不夜城。然而,我怎么会想到它还要茁壮地长,长,发疯地长,长,长成现在这个样! 我从火车站走出来,来到广场上。立刻有年轻人围上来,问我要不要住宿,要不要一日游?我不由笑了,说,你们是上海人伐?上海话都讲不来。他们看我讲一口地道的上海,一哄而散,有个女孩扔给我一句话,我们是新上海! 哦,一点都不错,他们是新上海。走在马路上的年轻人,如果你仔细去问,十之六七都是新上海。就是这些新上海,小上海,给上海提供了源泉不绝的活力。和纽约相比,上海的外来人口一点都不少,一样的摩肩接踵,一样的生机勃勃,一样的怀着蓬勃的野心和美好的理想,就是人的肤色种类,还不够多,不够杂。 我曾经站在大楼的顶端看上海,一大片摩天大楼,遮天盖地,哪什么做比喻呢?想起来了,仿佛一个积木世界。如果把玩积木的儿童放大上万倍,那整个上海就是儿童的积木世界。在灼目的阳光下,这些积木花花绿绿,红红蓝蓝,什么颜色都有,发出神话般的光亮;像双塔的,似宇宙飞行器的,像汉鼎的,什么形状都有。哦,找不到国际饭店了。国际饭店,多少年都是上海的地标性建筑,是上海人的骄傲。那时我们下乡到黑龙江,给农场职工讲上海,少不了讲国际饭店,那个高啊,站到楼下,抬起头看,伸到云里去了,头上的帽子掉了。现在呢,看不见了,像一个年长的老哥,淹没在一片巍峨的小弟弟中间。 上海任何一个地方,以前偏得不能再偏了,长着杂草和庄稼,有乱七八糟的水沟。若干年后回来看,已经是一个高度现代化的广场! 上海出来的人,走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自豪地说,这里就跟像乡下一样! 我是上海的游子吗?我出生在上海,曾经是一个上海知青,下乡到北大荒。高考恢复后,我在上海读了大学,短暂地在一个师范学校任教,随即就离开了上海。我生命的大部分都不是在上海度过的,那就是上海的游子了。我抒发的感受,就是游子对故乡的感情。 那时候浦东远没有开发,黄浦江上没有大桥,江心腹地没有隧道,到浦东去,都要坐摆渡船。我任教的幼师就在浦东,每天清晨,天不亮,我就要从家中出发,赶到延安东路码头,那地方早拥来了无数的人,只见人头攒动,脚步匆匆,人们低了头,快步往一只只铁驳船上跑。等到船上像沙汀鱼罐头一样挤满了人和自行车,就吹起哨子,拦起了铁索,船便缓缓地向对岸陆家嘴驰去。这时,太阳从江心升起了,像是一个湿漉漉的大蛋黄。几艘船过去,几艘船过来。那时人们就是这么到浦东的。某天出了意外,人们往摆渡船上冲的时候,自行车绊倒了人,可是后面的人并不知情,还是往船上冲,摔倒的人更多了,和自行车绞在一起,根本无法逃出来,惨叫声、哭喊声连成一片,终于酝成了一场灾难。 滚滚的黄浦江,你把这些声音都淘洗干净了吗?现在江面上,一座座大桥,杨浦大桥、南浦大桥、卢浦大桥、徐浦大桥……尤如一条一条钢筋的彩虹,把浦西、浦东两块大地,紧紧联在一起。昔日的摆渡船,已经进了历史博物馆。还有无数条隧道,从黄浦江的腹部穿过。当你驾驰汽车,从隧道中开过时,你听到轰轰轰的回响,不就是大上海的脉膊跳动?你是从它的主血管中奔驰而过! 回到上海,马上会想到“老克腊”这个词。老克腊的生活,是昔日海派的精髓,是海派文化中一个有温度的词。想起这个词,我眼前就浮起一些熟悉而遥远的面容,那是我少年时常常看到的,此刻你们在哪里,找得到吗?我只有回到上海的西区,看见那些花园洋房、落地钢窗、三角钢琴,才能隐隐感觉到你们的存在。 今年春天,我和儿时的伙伴,沿着五原路、安福路、武康路、淮海西路,我们少年时的活动范围走了一圈,啊啊,城池依旧,风格大不一样了。沿街开了不少酒吧,马路两旁是粗大的法国梧桐,园子里种有丁香、白玉兰、芭蕉、香樟,茂密的树阴掩着一幢幢洋房、小别墅,每幢房子里都会有故事,有的是缠绵悱恻,有的是寸寸肠断,有的充满了罗曼蒂克,不要不相信,都被世风吹散了,又被历史悄悄地收藏。 现在,我们看到树下放着一张张圆桌,一把把白色的藤椅,这是典型的欧罗巴风格,围桌坐着许多年轻人,有黄皮肤黑眼睛的,更多的是白皮肤蓝眼睛的,也有黑皮肤、棕色皮肤的,这肯定是全上海老外最集中的休闲地。他们在兴致勃勃地交谈着,说话加上手语,时而爆发出年轻、爽朗的笑声,这和我们在巴黎、纽约、罗马、柏林、东京看到的有多少区别?没有区别,反而更显得年轻、有活力。 这是年轻人的天地,我们绕了过去。有人赶上来拉住我,说,有热销的别墅,看一下吧,只要三千二百万。我只得苦笑,只要!三千二百万!如果一个官员受贿三千二百万,要判多少年,去问法官吧。不由想起七八年前,我曾到上海打听房价,有回归故里的念头,然而,像点样的房子,都在一千万元以上,自然囊中羞涩。没想几年之后,又翻了一倍,从此我回归的念头彻底打消。我只能做游子了,一个上海的游子。 而那些土著的上海人,尤其是高档区的上海人却得了飞来横财。举个例子吧,住在淮海西路上的任何一个上海人,你们都是千万富翁。设想一下,你在马路上走,忽然有人把大捆大捆的钞票,劈头盖脸地砸在你们头上,狠狠地砸。即使你被砸昏了,醒过来,不笑裂嘴吗?说它是守株待兔,不劳而获,一点不夸大。 有个好玩、心酸的故事。二十年前,有个上海人,不甘心安逸的生活,想到外面去闯闯,就把祖上留下的西区的别墅卖了,卖了二百万,跑到西班牙,打拼了二十年,吃辛茹苦,变成了一千万元,他要荣归故里了,想过惬意的养老生活。回到上海一看,他的别墅挂牌两个亿,他昏了过去。 好吧,不说魔都神话了,让我们来到地铁,现在是早晨八点钟,徐家汇1号线,延安东路2号线,人流,汹涌的人流,步履匆匆的人流,不带表情的人流,从各个方向涌来了,齐刷刷地涌入了地铁口。此时,地层深处的某个地方,恰是上海最喧闹活跃的时刻。看那一张张稚嫩而严肃的脸,看一个个灵动、迅捷的身影,我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觉,他们不仅仅是一个个青年人,还是一片一片云,南来北往的云,从五湖四海不同方向飘来的云,从云南、河南、湖南,从浙江、山东、山西,从黑龙江、新疆、内蒙古,从白山黑水间,从黄土高原、四川盆地飘过来了,带着原生地的方言、民俗、习性,飘过来了。在上海的各个高楼大厦间萦绕,在人民广场、迪斯尼乐园、国展中心萦绕,在地底下的1号线到10号线的各个车厢内萦绕。 现在,他们挤满了地铁,一片片云化作了雨,化作了汪洋的水,不论坐着,还是站着,每个人都拿着手机,人手一机,在几英寸的屏幕上,专心至致地做起了功课。这时,你会觉得地铁就是一个大课堂。 我曾和一个新上海聊天,他来自河北,好像庄稼地里一棵新鲜的高粱,现在这棵高粱也到上海来了。他是送快递的,每天骑着电瓶车,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穿梭。他说,现在生意很好,他经常加班,每个月能拿到八九千元,比在家里强多了。他这么说时挺兴奋,被太阳晒黑的脸上绽出舒心的笑容。 我问他住在哪里?他说公司管吃,但不管住。他住在火车站附近,通过中介找的,一个房间住十多个人,都是大男人,他只占一个铺位,就是晚上回去睡觉。我说,就一个铺位?他说,都这样的。他眼里闪着希望的光亮,一点都不觉得不好,他为脚下那块土地叫上海而自豪。 哦,想起了我的青年时期,想起了北大荒。不同的青春,不同的闯荡。我不知道,当时的我们和现在的你们,谁比谁更艰难,更曲折,谁比谁更刻骨铭心?南来北往的云啊,你能告诉我吗? 这里是人民广场,比几十年前更美丽、庄重。你能想象吗,在寸金寸土的上海市中心,竟有这么一片开阔的天地!真可说一马平川,又如摩天大楼之中的大山谷,能容纳十几万人吧。浩翰,雄壮,广阔,这才是真正的广场。我到过世界上许多大城市,它们的广场面积远不能和我们比。而现在所谓的广场,不过是购物中心的代名词。 我在人民广场中走,只想步行,想找上海过去的痕迹。历史博物馆搬进来了,座落在广场的南面,庞大的建筑群并没有让广场显小了。青少年时,我无数次在这里徜徉。我记得靠南边一角,曾经是自发的花鸟市场,有许多卖蟋蟀的摊子,在这里我度过许多值得怀念的时光。 人民广场从来是上海历史的见证,那时发生什么大事,人们都会跑到广场上来聚会。不由想起半个世纪前,广场上的旗帜猎猎,从这里兴起的一月风暴,很快吹遍了全国。还有,上海地区最严重的一次武斗,打联司,攻打的人们也在这里集结。他们头戴钢盔,手执长矛、铁棍,登上一辆辆大卡车,雄赳赳地出发了。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也跑到人民广场来看热闹。 历史的一页早翻过去了,曾经的风暴在哪里?除了留在人们脑子中,还真找不出痕迹。上海是个海,大海总有本事把该沉没的东西深深地沉入海底,让人们难以找到。 曾几何时,上海滩出了一个人,说青口,名字叫波波,红极一时。他最有名气的段子,一是兜外汇的打桩模子,他抖腿抖肩膀,演得活龙活现,看得出,他骨子里就是打桩模子。还有一个段子,就是吃咖啡的和吃大蒜的,说是两种人不能同时登台。显然这是言过其实,因为波波后来到处登台,我想他是没有胆量去一个个查问同时登台的人,是吃咖啡的,还是吃大蒜的? 这里提一个人,金星,她是北方人,先跑欧洲,现在到上海滩来占码头,此人肯定吃过大蒜,还为艺术做过变性,男女两性的特征,在她身上都能兼容。这么想来我的观赏水平有点问题,看到她总不是十分舒坦。但上海的老百姓喜欢她,在上海的舞台上,照样有声有色!这么看,咖啡大蒜不是主要问题,不过是噱头。 又有个名人跑出来,说,波波这样的天才,上海一百年才能出一个。我不喜欢这种撑手撑脚的话。上海一百年前怎么样?一百年后又怎么样?这位名人想过吗?把一个后劲不足的,长大了还毛里毛躁的人,讲成一百年才出一个,不是太小看上海人和上海这座魔都了吧? 现在果然出事了,我希望,上海还能给他留机会。 讲到具体的上海人,我还想提两个,是两个体育人。不过,这里我讲的不是他们的体育成就,而是另外的特质。一个是姚明,我这个年龄的人从来不追星,但对姚明却有所不同,那时他比赛,只要转播我场场都看。比方说,他为了火箭队进季后赛,不剃胡子,蓄发以明志。等到记者采访他,为什么不刮胡子,这是明知故问。他却说,宾馆里买不到剃须刀。这就是幽默,就是智慧。中国队输球时,其他队员垂头叹气,默不出声。他却抓起毛巾,狠狠摔在地下,像野兽一样怒吼,还搬出鲁迅的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我以为,上海就应该出这样的人,有智慧,脑子灵,还有男人的血性。当然个子不一定这么大。不出这样的人,上海就没有面子了。 另一个是孙雯,她技术水平在女子足球中是超一流的。然而,给我印象更深的,是她从来不流泪,不论输赢,不论训练多艰苦,都不流泪,有的是对足球的尽情地享受。和有些赢了就挥胳膊蹬腿,输了却掩面痛哭的男运动员相比,孙雯要高出好几个层次。同时,我觉得她是有宗教意识的人。请读下面这段话: 那是一次偶然,孙雯在大洋彼岸的某地,遇上了一群人,有男有女,他们一起在野外唱歌,四周是碧绿的草地、树木,头顶是蓝天、白云,他们放飞了一群鸽子,鸽子飞向天空。一切是那么宁静、安祥。忽然飘来了教堂的钟声,孙雯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许久许久,在她眼里,我们看见了罕见的泪光。 上海,应该是中国思维多样化的地方。有孙雯、姚明这样的运动员,是上海的必然,也是上海的福音。 让我们看普希金的铜像吧,矗立在上海西区的三角花园,已经有大半个世纪了。因为是决斗死亡,所以,他的铜象永远年轻英俊。世事沧桑,他在异国他乡,应该不带偏见。他看见那么多的痛苦、欢乐、悲伤、彷徨,看见那么多的战火、旗帜、推土机、高楼大厦,看见老人、孩子,却没有说一句话,不寂寞吗?如果他能开口,会告诉我们什么呢? 最后,我们来到浦东新区,一座钢灰色的大厦就是上海证券交易所,是中国股市的一个中心。当年它是星星之火,而今早已燎原大地。邓小平当年说,股票可以试,试得不行,可以关。二十多年来,股市大起大落,黑幕、弄虚作假层出不穷,遭到股民的唾骂,也没见它关过一天门。 那时发行股票,认购证还是纸质的,有一次,我们被人领着,在文化广场内绕了圈又一圈,这大概是世上最长的排队购物了。后来采用电子化,这景象才有改观。股民们都不会忘记,2015年7月发生股灾时,如大坝决堤,如飞流直下三千尺。多少人如丧考妣,有人还决绝地离开了人世。可是,那些天的上海,小绍兴还是卖出一样多的白斩鸡。仙得来门口,吃排骨买年糕的人,还是川流不息。杏花楼的月饼,依然要排队才能买到。 上海是海,还是那么多水,不见多一瓢,也不见少一瓢。 啊,我亲爱的上海。 我不知道我写的算歌,还是算文。将此献给你,我的故乡。 2017年8月17日写于南京老山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