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在冰雪中破碎,青春在白桦林中迷失,灵魂在黑土地上翱翔。爱辉是多么遥远而又熟悉的地方。三十多年前,五千名上海知青的命运便与那里紧紧地连系在一起了。我们用青春祭奠冰雪中的北大荒——那是我们唯一可以奉献的。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已经走出了那片黑土,但是当我们回首遥望爱辉时,又不禁自问:我们真的走出了那片黑土了吗?
悠悠岁月无法抹去青春的烙印,只要你睡过土炕,啃过冻窝头,打过包脚布,在冰道上赶过爬犁,在大罕公路上修炼过……我们这辈子就注定无法解开那段情结。
人到中年,梦里常回爱辉。我用心聆听着来自黑龙江传来的熟悉的涛声。冥冥中涛声在呼唤着我,我知道,该回爱辉看看了。二十多年后,我能用审视的目光去追寻当年的足迹吗?
潮水——
列车在大兴安岭中穿行,车窗外的景物越来越熟悉了,成片的柞树、桦树一一闪过。正是麦收季节,无边的麦子随着山坡起伏,犹如金色的海洋,长长的豆垄将大块的绿色铺向山的那边,远处形似窝头的大草垛顺着山沟排列,时而还能看见湖泊和沼泽。
临时停车。站上“潮水”两字赫然映入眼帘,列车已停在爱辉的土地上了。许是苍天的安排,让我心境平和,整整衣襟,点一炷心香以便从容还愿。
路基旁丛丛簇簇的野花绽开着,招惹得乘务员小姐纷纷下车采摘,望着她们采花时的美丽身影,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插队岁月——
二十多年前,也有许许多多的女知青,收工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当她们摘野花时,呆滞的眼神顿时明亮了起来。插在玻璃瓶和空罐头盒内的野花,给苦涩的日子带来了一丝温馨与欣慰,她们用野花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凄美的梦,来打发寂寞的青春。如今野花依然灿烂,当年的知青又在何方?
站台空荡荡的,全没有南方小站那样的喧哗。只有两位老人漫不经心地瞅着我们。站台较高,能看见整个村落,稍远处那一幢幢排列整齐的房屋,呈现出一副落寞的模样,看样子是多年没人住了,很难想像这里曾经是一个知青部落。过去的二十多年,知青留下的痕迹已漫漶难辨了。面对我的困惑,老人可能猜出我是二度回来的知青,不无伤感地说:“都走了,一个也没拉下”。望着眼前这位若有所失的老人,我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二十多年前知青们的音容笑貌,他能忘记吗?潮水,莫非是谶语?知青们潮水般地来,又潮水般地退去,潮声已渐渐远去。在这寂寞的小站上,只留下我长长的叹息。
爱辉——
在那共和国危难的岁月中,五千浦江儿女北上戍边,落籍爱辉。他们住草房、啃窝头,与当地蒙、达斡尔、鄂伦春等少数民族交融在一起,软软的南方口音滋润着这片广袤的黑土,再偏僻的村屯也能感受到都市儿女的气息,爱辉躁动了十年,旋又复归平静。二十多年后,当麦子收获的时候,古城爱辉再一次躁动起来,一艘大船沿江而下,当年知青又重来。
爱辉镇,插队期间只去过一次,没留下什么印象,虽说是历史古城,它的模样也就是稍大一点的村子,县领导特意安排我们去爱辉历史陈列馆参观。
十七世纪中叶,雅克萨一役,沙俄败北,大清帝国北部边界近二百年平安无事,那时的黑龙江还是中国的内河。然而老大一个帝国不思进取,直至十九世纪中叶,江防的火炮仍是康熙帝国打雅克萨时留下的,驻军千人,除了少数鸟枪火炮,其余皆操刀持械。沙俄瞅准机会,卷土重来。此时的爱辉已无雄风可挟,对岸恫吓的炮声还未消失,这儿《爱辉条约》已签约完毕,许是气数已尽,1900年爱辉在血火中被夷为平地,从此爱辉这个地名在列强的历史教科书中抖动着悲惨的身影,象征着屈辱。当我走出陈列馆时,觉得胸口憋得慌,仰天长啸,欲哭无泪。这一页历史是如此沉重,作为爱辉知青,很难将其翻过去,血沃黑土,绽开着英雄之花,青春能在这儿打滚,也不算屈就吧。儿子在留言本上写道:还我河山。还颇有英雄气概。
韩哥是我插队时的好朋友,他曾借我好几本古典文学著作。在那精神饥渴的年代还有什么比这更好?这几本书至今还在我的书橱里,见到它们我就想起了韩哥,想起那段闹书荒的年月。这次回去既向他表示了歉意,又表示了谢意。如今他陪同我们一起参观。他告诉我,他的爷爷当年在江东六十四屯血案发生时,幸亏抓着马尾巴过江才幸免于难。江东的韩家窝棚就是他的老家。如今韩哥的女儿在对岸俄国布市求学。许是根的寻觅,先人的呼唤?许是冥冥中的轮回,大江永恒的昭示?《爱辉条约》虽已成为历史名词,但当我站在这块鲜血浸润的土地上时,才真切感受到:“落后”意味着什么。一匹枣红马在江边悠闲地吃草,几只白色的水鸟忽地掠过江面,消失在远处的灌木林里,江水轻轻地拍打着堤岸,一片宁静祥和。远处金灿灿的麦田依旧闪烁着令人震撼的辉煌。江边漫坡上星星点点的野花仍然年复一年地开放着,然而古城爱辉曾经有过的屈辱已随着奔流的江水一去不复返了。
魁星阁是古城被血洗后唯一留存的建筑,历经劫波,复又倔立在江边。夕阳中,它突兀的身影似一位长者临江而立,我欲向它倾诉:是爱辉沉重的历史使我无法承受,还是青春故地的重游令我感到生命之重。或许这些都不是,我只是一位曾经在此落籍的边民,抱愧这块养人的黑土。我默默而立,终于低下了头,向在远年的硝烟中升腾的灵魂祭奠,向在白桦林里众多流浪逝去的青春祭奠。我要离开爱辉了,离开满清八旗劲旅发祥地的爱辉。蓝旗屯、黄旗营子、大红旗营子……这些尚武的旗屯应该有很多动人的故事。还有窦集屯——那是窦尔敦的后裔居住地;还有卡伦山——一位受伤的清军炮手点燃了火药箱,与一群冲上山头火炮阵地的沙俄骑兵同归于尽,还有……炊烟在袅袅升起,各家院子里的向日葵在夕阳中一片金黄。
大岭——
大岭是小兴安岭与大兴安岭的分水岭,山高林密,地势险要,是进入嫩江平原的咽喉。山那边归嫩江管辖。我执意要走大岭,是因为这里巍峨的群山在我脑海里有着太深的印象。更确切地说我们曾在这深山老林中修过一条战备公路——爱辉知青人人皆知的大罕公路。1900年,以顿河流域哥萨克骑兵为主力的沙俄侵华第二方面军第一次越过黑龙江,血洗古城爱辉后,便长驱直逼嫩江。剽悍的哥萨克骑兵未曾料到在八里桥至大岭一线受到了清军的殊死抵抗。清军凭借陡峭的山势,再加上义和团和鄂伦春五百名猎手的助阵,把沙俄骑兵打得人仰马翻。战事惨烈,清军前线总指挥林凤翔副统领督战身亡,然而当时的咸丰帝已失去了康熙时期的威武之势,区区几拨人马终难抵御长久,在敌人火炮猛烈轰击下,守军几乎伤亡殆尽。大岭既失,嫩江无险可守,黑龙江守军终成败局,悲风萧萧,残阳如血。七十年后,邻国再次相逼,形势吃紧,历史似乎又将重演。
知青来了。他们在深山老林中搭起帐蓬,赶修战备公路,生活之艰苦犹如在炼狱,模样和叫花子差不多。有流血者,有负伤者,还有牺牲者——有一位是我们屯里一位英俊的知青,据说是得了森林脑炎。作为当年修路的一员,我多想在大罕公路上走一趟。虽然时过境迁,道路日趋荒芜,据说有些路段两旁的树木已牵起手来只能走马车了。但是我心里清楚,当年大敌当前民族存亡之际,上海知青所展现的崇高精神,坚韧品行以及忧患意识和苦行僧风格,大岭的巍巍青山可以作证。我在大岭饭店就餐,还是这个老饭店,还是这张桌子,还是木须肉、溜肉段这几个菜。眼前山河依旧,触景生情。林场中有一位中年人瞅着我欲言又止,他从我留连顾盼的眼神中,从我似曾相识燕归来的神态中,猜出了我的身份,他用上海话轻问了一声:“上海来的?”在大岭林场里,他现在是唯一的一位上海知青,面对我的不解,他一点不窘迫,“回去过,又回来了,觉得还是林场好”。原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话到舌尖就打住了。爱辉到底有什么东西使他如此执著,不肯离去。每天面对茫茫的林海,高高的山林,他在守望什么?站在岭上,我分明感觉到历史的长河用了短暂的时间在中国大地上打了一个漩涡,然后向前走了。而被漩涡扭曲的知青生活轨迹却再也无法复原。情深处,泪洒处,梦系处,遂成了“知青情结”,剪不断理还乱。我想,当我们衰老时只要搭上这根“筋”,我们呆滞的眼神也会亮起来。毕竟我们曾经年轻过,望着周围绵延起伏的青山,我突发奇想:大罕公路入口处应建立一座知青纪念碑,让后代知道,在共和国艰难的岁月里,有这样一群知青,是如何张扬生命的。岁月悠悠,世事沧桑,知我识我知青者又有多少?飞鸟无痕,岁月无痕,当年知青又能留下几多痕迹?然而,天地苍茫,终有能予天地古今深刻之痕者。莫非可以这么说,大罕公路就是知青在爱辉大地上用青春刻划出的一道深刻之痕。同车的人在招呼我上车。我知道此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耳边还能听见房东大娘临别时揪心的话语:“建国,你下次来,就看不见大娘了。”泪水又一次在眼眶里滚动,人的一生能经得起几个二十年啊。我们虽似大雁南去,但振翼中许诺了再来的誓言。我频频回首,把爱辉的一草一木再看一遍。这是一块宽厚的土地,这儿的黑土养人;这是一块充满英雄主义的土地,这儿出来的知青比较大气。这里有一座高高的山岭,有一条静谧的大江,我们远去的青春,就在这儿流浪……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