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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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影响下的写作

时间:2015-09-22来源: 朝花时文 作者:文/王安忆 点击:
王安忆曾经写过很多实验性小说,都是很晦涩很暧昧,时空交错,目的不明确,人物面目模糊的故事,因为她很想挣脱故事,摆脱小说的陈规。可是到现在为止,她越来越觉得,小说的理想很简单,就是讲故事。
母亲的用心
当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初中毕业就去农村插队了。那时我只有16岁,去了安徽淮北,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庄。那里只有我一个知识青年,我住在村中农人的家里,在那儿生活,感觉非常苦闷。一方面是因为远离家乡,一方面是生活不适应,还有就是对前途完全没有信心,看不到一点希望。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的母亲开始跟我通信。她也是一个作家,同学们在中学课本可能会读到她的小说《百合花》。我母亲当时自己的处境也不好,已经“靠边”,根本不能从事文学工作,对文学也已经没有信心。看到我那么小,独自在村庄,又没有办法照顾我,她就只能跟我通信。我母亲怎么安慰我呢?她没有办法安慰,就给我提了一个建议。她这个建议让我在日后的生活中越来越体会到这里面的用心。她说:你现在不妨把你的生活,你的经验,你所看到听到经历到的,你周围的农人、小伙伴们发生的事情等等,都把它们记录下来,将来也许会有用。但是当一个人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就觉得你们所有的建议对我来说都是无用的。 有一封信说,春天到了,别人家房梁上的燕巢都来燕子了,而我的还空着。村庄里的农人有一种传统,觉得如果这家人的燕子窝没有燕子回来的话,这家人一定是有问题的。所以我就非常期待燕子来,等到有一天燕子来了,我就在信中告诉母亲,今天我的燕子飞回来了。我母亲记得很清楚,而我已经忘记了。看到母亲对我当时记录下的事情那么有兴趣,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感动,可我当时对这些客观事情的发生完全没兴趣去关心,也没有什么热情,都完全遗忘掉了。我想这挺可惜的。如果当时我听我母亲的话,把当时在农村的日日夜夜都做些记录,那我今天写作的时候就会有很多材料。我觉得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是很贪婪的,似乎是张开了所有的感官,每一个毛孔都在不断地吸收经验,像海绵吸水一样,把自己注得非常饱满。这个时候写作就是把吸入的东西慢慢地释放出来,让它流淌出来。我最初的写作说宣泄也罢、描写也罢,其实就是在释放自己的经验。
偏离主流的我 最初的时候,我的小说里面有一个人物叫作“雯雯”。后来我又写了一个长篇也是我第一部长篇,以她为主人公,但是不完全按照我自己生活的轨迹,而是在某一个地方我和她有了分歧、分道扬镳,也意味着从此告别这个人物。我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正在流行。在这种激烈的文学思潮中,雯雯的形象偏离开主流,和整个大时代的声音都不太符合,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显得很清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和喜欢。我现在想想这个女孩子之所以会得到大家的喜爱,可能就是因为她非常日常化,就像我们现在说的邻家女孩,她没有远大的英雄理想,很普通,但是她却有自己的追求。似乎一开始,我在文学里面的位置就是与主流偏离一点。虽然我的身份是知青,但是在知青文学中我又是很难纳入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我也没有太多介入。在这里我要提到一个前辈作家,就是张洁,当时,她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小小的文章,这篇文章有人把它归入小说,有人认为这是篇散文,这篇文章叫《拾麦穗》。写了一个小姑娘,也许是张洁自己,到了收麦子的季节就去拾麦穗,然后和一个卖灶糖的货郎去换灶糖。这就是一个馋嘴的小姑娘,十分盼望老货郎来,就像等待情人一样,等待这个卖灶糖的老头来。我不是一个文学意识自觉性很强的人,张洁的这篇文章给了我很大的触动。我发现我是可以写作的,这样的情节、情绪我有很多很多的。如果不是张洁做榜样,我都不晓得该把我的情绪和经验纳入到哪一个文学规范里去。但接下去问题就来了。因为经验是很有限的,是不够用的,我很快就把属于雯雯的故事都写完了。接下去该写什么呢?这个人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很简单,很浅薄,和我个人非常像的地方就是我们的经验都是非常局部的。我们所经历的事情都已经写完了,我还能继续写什么呢?即便后来又写了一个和知青文学有点关系的小说,《本次列车终点》。
瓶颈和转机
到了80年代中后期,我从《儿童时代》调到上海作家协会做一个专业作家。人们经常用“瓶颈”来描写停滞不前的状态。其实,写作者真正的瓶颈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这种瓶颈不是说你写得不好,而是在于你会忽然对写作这个事情感到厌倦,觉得我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这才是真正的瓶颈。就在这个时候我碰到了一个契机。那时不管我是请创作假也罢,旷工也罢,我的编制总归还在《儿童时代》,我还是《儿童时代》的一个编辑加记者。有一天我们单位就给我打了个电话,非常诚恳地说“现在有一个非常紧急的任务,你一定要去执行!”什么事情呢?就是1984年的时候,在江苏省宿迁出了一个小英雄。这其实是一个很偶然的事故。当时天下大雨,引发大洪水,村庄里有一个小女孩和一个五保户老大娘,她们住在一起。雨水把房子泡酥了,房子就塌了。 房子一塌,水泥房梁就砸了下来。据说,是那个小女孩把老大娘一推,使老大娘免于危险,结果房梁砸在了她的肚子上。这是一个很凄惨的故事。当时人还活着,家里的人带她去医院。医院对这么一个乡下的孩子处理得非常草率,就只是简单地缝合一下。其实内脏已经受伤很严重,半个月以后,那个小女孩就死了。那是一个很热的夏天,我跑到了宿迁。我觉得这件事情带来的转机很奇异,第一,它唤起了我对自己经验的一个回顾。因为宿迁那个地方和我当时插队落户的地方很相像,无论农作物、语言、风俗、还是村庄的位置和形制都很相像,它唤起了我对自己已有经验的回顾。第二,它又给了我很多补充,它给了我一个故事。我刚刚也说过,当时插队落户的时候,对自己的生活是完全没兴趣的,母亲让我记录些东西,我也没记录,我没有什么太完整的印象。这个地方,好像给了一个新的故事,这个新的故事又把我旧的经验带动起来了。我把《儿童时代》让我写的报告文学写完以后,就写了自己的小说《小鲍庄》。《小鲍庄》的产生又是在“寻根文学”的背景下,很难说没有受到思潮的影响。所以你知道,一个人要做成一件事,是需要很多很多条件的。《小鲍庄》在某种程度上,让我进入职业写作的方式。
小说就是讲故事
这些年来,有一个最重要的、越来越明显的变化,就是我对小说的认识越来越朴素。我觉得小说就是要讲一个故事,要讲一个好听的故事,不要去为难读者。我曾经写过很多实验性小说,都是很晦涩很暧昧,时空交错,目的不明确,人物面目模糊的故事,因为我很想挣脱故事,摆脱小说的陈规。可是到现在为止,我越来越觉得对我来说,小说的理想很简单,就是讲故事。我该举个例子来谈谈是怎么实践对小说的观念的。《天香》是我比较近期的一部小说,已经发表、出版,并且得到一些评价以及奖项,所以我把它当作一个例子,来佐证一下对小说的看法。我觉得《天香》的写作是比较能体现职业写作的一个处境的。这个处境就是,可能这个题材和你的经验并没有直接关系,但从另一个方向又正迎合了你的所思所想。《天香》就是一个和我私人经验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它发生在明代,离我那么遥远,然后就需要完全调动想象。“天香”是一个虚构的名字,事实上我是写上海的一个风物,就是“绣”。这件绣艺是上海顾姓人家的女眷的闺阁游戏,所以它叫“顾绣”。就在我查资料的时候,我接触到一些掌故性的资料,其中就有“顾绣”,我到现在还保留着当时看资料的一个笔记本。其实这个资料就一点点文字,就是讲顾家的这个绣艺,女眷非常的擅长,然后他们家败落以后,女眷就靠这个来维持了生计。这个故事我当时就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它是一个女性的故事。在当时,女性能支撑起一个家族,意味着独立自主和平等。我把它记在我的笔记本上,这一记就有很多年过去了,到最后我拿起笔来决定写《天香》的时候,就已经是将近30年之后了。忽然之间,就好像有一天突然开了窍一样,就觉得我可以写顾绣,写写这个故事了。这几行字后面似乎有一个非常华丽的堂皇的存在,好像在等我一样,我就觉得应该去写它。当我再一次去看“顾绣”的材料的时候,还是这么几个字记载,它还是很简略。那年上海博物馆举办了一个“顾绣”的展览,我人又不在上海,就没有看到这个展览,但是事后呢,我很感谢那个博物馆馆长,他给我寄了一本展览的图册,这使我比较深入地了解绣艺的情况。我就发现,其实“顾绣”就是今天的苏绣,它的绝妙就在于它非常写实,我觉得这么一种写实的艺术发生在上海是很合适的。顾绣一开始就是绣一朵花,一棵树,一只松鼠,一只小鸭子,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然后,就绣画,能把文徵明、唐伯虎的画绣出来。再然后就是绣字,绣董其昌的字。
无论跨越多么不同的时代,多么漫长的时间,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比如前一段时间,我看李渔的《闲情偶寄》,它里面就有一小段谈到对女性的欣赏,我就觉得他对女性的美学观念和今天非常相近。我就觉得很多事情,是有一些永恒的原则的。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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