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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庞大与渺小的——德国疫情众生相

时间:2020-04-14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孙未 点击:
德国施瓦宾医院 作者在意大利时 孙未 德国的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上海女作家孙未身在德国,记录下了她的旅德生活以及她眼中的德国抗疫众生相。 1 在德国的公寓里,国内新冠疫情的消息传来。我妈说,你别回来过春节了。先生也说,别回来了。 我上网查机票,简直
德国施瓦宾医院
作者在意大利时

      孙未

      德国的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上海女作家孙未身在德国,记录下了她的旅德生活以及她眼中的德国抗疫众生相。

      1

      在德国的公寓里,国内新冠疫情的消息传来。我妈说,你别回来过春节了。先生也说,别回来了。

      我上网查机票,简直跟白送的一样,当天次日都有,什么座位随便挑。到了飞机起飞前,航空取消,大部分航班都取消了。

      我妈喜欢热闹,平日里天天与朋友聚会,到老年大学讲课,还天天买票去听戏。我每天都跟她微信,关照她不要出门。让我先生也帮着一起督促检查。我先生说,他忙着呢,天天督促检查他爸妈。过了些天,我妈说,小区的两个门也给管起来了,大门不让进出,边门进出测体温。我这才稍稍放下一点心来,上海这座城市还是靠谱的。然后就担心有没有足够的食物储备。我妈轻蔑地问我,网购懂不懂啊?快递照常送货,真是难为他们了,为了大家做这样辛苦危险的工作。

      看到武汉各个医院说防护用品不够用,我到本地的药店和日用品店买口罩,想赶紧给那些医院快递过去。结果所有地方的口罩都脱销,奇怪了,当时德国还没有一个病例呢,哪来这么多人买口罩?特地问了几家药店才知道,都是买了给中国国内寄过去的,有本地的中国人买口罩寄的,也有德国人买了寄的。大家都想着那个城市,想着那些医生和病人。世界很小。

      2

      我跟着德国时差做日常工作,又跟着中国时差看最新消息,成天紧张担心,睡不好觉,血压就嗖的一声上去了,靠日常吃药根本降不下来,去诊所看病,医生当天就把我直接送去医院,住进病房。问要住院多久,说是两周起。

      病房没宽带,我用中移动上网看国内新闻,三十元一天,一个月之后账单上千,血压一直降不下来。我住院前,欧洲还是一片歌舞升平,只有意大利有点不对劲的苗头。住了一个月之后,忽然间听说德国顶不住了。前一阵的嘉年华大游行,病毒在狂欢的人群中扩散开来,现在每个地方都有感染者。周围的人都在感慨一个字,快。可是除了这一个字之外,也没见到有多紧张。医院附近散步走走,只见咖啡馆都是满座的。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的坏天气,咖啡馆门外坐得人山人海,一杯咖啡,一杯冰淇淋,面朝太阳一下午。

      之前中国闹新冠的时候,德国的朋友看我焦虑担心,都劝我说,这新冠其实就跟任何一种流行性重感冒差不多,我们欧洲年年冬天闹流感,每年都死不少人,这新冠的死亡率也没比流感高多少。我一听这话就生气,敢情这不是你们的亲朋好友,你们才这么轻描淡写。事到如今轮到他们自己了,还是这么个说法,我才觉得当初真是错怪他们了,原来他们真不当回事。

      随即德国新闻推送了第一条德国病人死亡的消息。紧接着就看到德国的死亡数据稳不住了,每天噌噌往上冒。小孩子可以不上学了,复活节的假期提前开始,放假一个月,一直到复活节以后4月20日再上课。几天后我收到邮件,我借阅英语书籍资料的那家州立图书馆关闭了,说有可能的病毒携带者曾经去过那里,所以也要一直关到4月20日。网上借阅电子书的数量可以从五本增加到八本,纸书借阅和归还一切暂缓。我想这样也挺好,我不用每天在医院里焦虑着图书馆那边的查阅工作做了一半怎么办。

      3

      我们的主治医生是位相当和善的中年男子,他跟我们每个人打招呼,说真不好意思啊,我这个星期要被临时调配到另一个病房去顶班,那个病房的两个主治医生都不在,一个请假回家带孩子去了,另一个休假回来被隔离在家十四天。

      他说着话,走到洗手池边上,狠狠按了好几下洗手液,洗了足足两分钟的手,接着再狠狠按了几下另一边的消毒液,在两只手前后左右上下揉了个遍,然后将两只手展开在空间,优美地舞动十个手指,让消毒液尽快蒸发。这个奇妙的手势简直像是展示一种巫术,我心说,进出没有任何防护,连个口罩也不戴,光靠十个手指涂满消毒液,这跟封建迷信活动有什么两样?

      然而这也是第一次,我在德国亲身感受到了肃杀的气氛。

      当天,病房的另一名主治医生就宣布,医院统一接到州政府通知,所有住院病房禁止访客,所有住院病人要么就安心一直在医院住下去,要么直接回家。禁止令贴在病房大门口,一个大红圈加个叉。大多数人对禁止访客这一点很不满。这位主治医生是位年轻女士,温柔和气,浅色的金发齐耳长,夹在耳朵后面,好声好气跟大家解释。一些病人完全不能接受周末不回家的规定,所以当天就有好几个人办了出院。剩下的病人趁着下午阳光好出去散个步,看见大街上依然人山人海,又把这种危险忘了一个干净。

      4

      德国决定对几个重灾区国家关闭边境。朋友告诉我,最近的国际研讨会全部延后,文学中心每周两次的朗读和对话活动也暂时取消了,政府禁止了一切公共场所聚集。很多欧洲国家也早就关闭了边境,停止了公共活动。

      德国也在全民宣传抗疫的方法,医生召集我们开会,宣传说,第一,勤洗手,勤洗手!出门最好是戴一次性手套。那么口罩呢?没有人提口罩,从来没有人提。我发信息问朋友们,你们在外面看见有人戴口罩吗?有个朋友说,他刚好出差,一路从欧洲南边飞到北边,只在机场见到过两个人戴口罩,还都是亚洲人。

      那么怎么控制病毒的空气传播呢?第二项重要的政策是,德国境内,人与人在一起,必须距离两米。这项政策被护士们当成茶余饭后的玩笑节目,好好跟我们说着话呢,忽然间说,哎呀不对,然后夸张地退后两步,哈哈大笑。好好地把药片递给我们,忽然间退后两步伸直手臂,做出一个体操伸展动作,一副手臂太短够不着两米远的焦急表情,接着再次哈哈大笑。

      我对前景很悲观,真的。

      我问英国的朋友,你觉得这么搞,病毒的传播能控制住吗?朋友在电话里有点生气地回答道,为什么你这么悲观呢?你们国家的病毒传播不是已经停下来了吗?

      说得没错,中国的病毒传播真的基本控制住了,餐厅陆续开张,我看到网上的照片,憋了两个月的市民终于等到了出门的日子,企业也开始复工。上海管得还挺紧,我妈说,小区门口还是每天测体温。还有一项最重要的政策,就是但凡欧洲回来的都要经过严格控制,统一隔离十四天。我妈问我欧洲安全不安全,要不要回来?现在轮到她天天关心欧洲形势。我跟她说,别操这个心,还是管好自己,别出门,再忍一忍,再忍一段时间更安全。

      5

      德国所有的公众场所关闭了,公众活动全部取消,学校放假,边境封锁,然而每个成人都还照常上班。地铁公交和车站的传播怎么管理?办公室的传播怎么办?这都是让人感觉不靠谱的大毛病。我问德国的朋友,大多数都改骑自行车了,有的单程五十分钟的自行车,一天骑行运动量高达两小时,在春寒料峭偶尔还下雪的天气里。

      我们病房是不允许访客了,但是医院还在继续收治新病人,病房里时而有新病人搬进来。我们问医生,新老病人不断流动着,不是有很大的传染风险吗?医生说,没办法呀,医院是老板开的,老板要赚钱,怎么会闲着呢?

      病房的护士长是唯一忧心忡忡的人。他找护士谈话,跟每个病人谈心,主旨就是一定要严格执行两米距离,没有访客,勤洗手,勤洗手。我问他,您说实话,您觉得光靠这几件规定,别的方面还是爱干嘛干嘛,病毒就能被你们挡住吗?他用特别严肃的目光从大胡子上面瞪着我,强调道,正因为就这么丁点措施,所以才必须更严格地执行。目前这么做,可以把病毒传播的速度减缓,不挤在一起,这样医院才能有足够的能力来容纳重症病人。上面目前暂时就是这个思路。

      这个思路大家都知道吗?他点头,我觉得绝大部分人都是明白的。

      我跟几个护士闲聊,还真是。还有年轻美丽的护士姑娘们表示,她们愿意第一批就得上,早考试早过关,再也不用小心翼翼了,多好!

      我觉得他们是并未真正知道新冠的症状有多严重,很显然,他们也不知道新冠杀死的人并不分年龄。

      我问护士长,难道贵国就打算这样了?他说,这个不好说,现在一天一个新说法,今天下午三点,还会有新政策出台,我们都在收音机前面等着,一有新消息就告诉你们。

      6

      接着就传来了默克尔的发言。默克尔郑重宣布,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德国面临的最大的挑战。过了些日子,意大利也宣布,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意大利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这个时候,意大利已经全线崩溃,西班牙也差不多给完全击溃了。默克尔发言第二天,朋友给我发信息,说市中心警察正在这里来回巡逻,规劝公众不要聚集,请大家都散了散了回自己房间呆着去。我说德国人民都憋了一个冬天没太阳了,今天太阳这么好,我不信他们真能乖乖都散了。说完,我也踱出医院开始每天的例行散步,这一出门真把我惊着了,大街上阳光灿烂,然而一个人也没有,浓烈的光与影勾勒着空旷的街区,空空荡荡的咖啡馆座椅,俨然一座死城。我明白这不仅仅只是政策起作用了,也不是警察规劝的结果,瞬息间,从某一刻起,恐慌真的到来了。

      护士给我们派发药品的时候伸长了手臂,这一回是当真的。我们还是和平常一样找他们聊天,可是聊着聊着,他们会忽然面露惊恐,小心翼翼地退后两步。这些年轻的护士们,之前还嚷嚷着“早考试,早过关”的,现在都紧张得跟什么似的,给我们量个血压都要特地戴上一次性手套,套上口罩。所有医生办公室、护士办公室的门都紧闭着,每次敲门,他们都是开门匆匆伸出头来说几句话,立刻就关上了。里面永远在紧张严肃地热聊,听来听去都是“卡罗娜”这个词。记得前一阵还是“萨宾娜”呢,那时全城人担心萨宾娜风暴袭击,现在想想这是多小的事情啊。

      7

      我给我这边的项目主任打电话说,还是让我回我那个小公寓住着吧。他说,我觉得目前住在医院里是最好的选择,应有尽有,至少你不用担心自己家的冰箱有没有塞满。

      我特地去附近超市转了一圈。超市门口都是红色箭头指示,一路围栏,保证顾客从同一扇门鱼贯而入,彼此保持两米距离。进门的地方有职员戴着口罩,穿着防护服,拿着一罐消毒液,对着每辆购物车都喷一遍,重点擦一遍扶手,然后一辆一辆推给我们。前一个走出两米之外,才发第二辆购物车。里面的地面上画满的红线,任何柜台你都得和营业员保持两米距离,每个等候位也有红线,顾客之间距离两米。每个收银台前都悬挂起了巨大的玻璃,收银员戴着口罩与手套,伸出一个小碗,让我们把钱放进去。

      当天晚上看新闻,默克尔也和我一样去了超市,一个人推着购物车,买了樱桃和红酒等等,为的是察看超市的供应和价格是否正常。很快传来消息,德国最大州巴伐利亚全线关停。接着另外几个州也关停。英国终于绷不住了,也全线关停。

      默克尔接触过一名医生,这名医生病毒测试阳性,所以默克尔本人也必须关在家里十四天并且要进行检疫。大家等着默克尔的检疫结果。是阴性,万幸万幸。

      至于我呢,我决心回我那小公寓去继续工作。我找到大胡子护士长。护士长说,不好意思,所有本楼层病房的病人都出不去了,前一阵我们收治的一个病人发高烧了,正在检疫。接着就召集我们所有人开会,宣布了紧急隔离的消息,所有人都一律不许外出。等待那个病人的检疫结果,并且全体十四天隔离。

      我觉得这样就对了。整个楼层就这么被封锁了。大家吵吵嚷嚷,直至逐渐变得平静。数日之后,全员私藏的物资一律告罄。我们几个坐在露台上分享最后一块超市买来的巧克力,傍晚时分,日光依然丰盛,手边的装饰盘子里,有心的护士已经摆上了各种颜色的复活节彩蛋,看来今年的复活节也要在医院过了。

      就这么被隔离了,我倒是终于可以安心住院,阅读德语原版的诗集。之前都是紧赶慢赶看资料,只觉得德语的单词这么长,有的一行写不完还带拐弯。现在才感觉德语不再面目可憎,其实是美好可爱的。

      “……此刻有谁在这世间某处走,无缘无故在这世间走,走向我。此刻有谁在这世间某处死,无缘无故在这世间死,望着我。”

      小小的世界,广阔丰富,而又分外一致。病毒不分国度语言和肤色,它无处不在,注定由全人类一起经受与面对。正如文学艺术与文明,它们不分来自哪里,当它们呈现于世界上,所有人都懂得,虽然很多人并不承认。我们的生命是共同的,单个个体的生命等同于全人类的生命。我们的未来也是共同的,但愿每个个体的命运不再彼此悬殊。

      此刻,我百无一用,坐在病房巨大的窗户前眺望花园,花园里繁华盛放,巨木蔽日,鸟鸣喧闹,天空蓝得清澈而奇异。您看,这个世间总有更强大的力量无声无息地存在着,它们盛大而谦卑,无坚不摧。就像是无论病毒的袭击多么难以预计以及令俗世间诸事停顿,然而春天总是如期到来,不早不晚,每年它都不会缺席。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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