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7日,王玉明又一次上路寻妻。 张凌云 摄
王玉明放声大哭,“我怕我坚持不下去,就没希望了!” 这是7月6日。这位72岁的陇南徽县老人,捏紧寻人启事,盯着老伴闫宝霞的照片,突然觉得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去年每次出门,走上一个星期也不觉得累,但今年,刚走两天就乏……” 然而,他只停下休息了1天。仅仅1天。 2018年1月25日晚上7点多,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闫宝霞洗好碗后走出厨房,一时没见老伴,就打着手电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 今年66岁的闫宝霞不是第一次走丢了,而几乎每一次,都是为了找王玉明。 根据中国医师协会名誉会长、原卫生部副部长殷大奎所述数据,2012年国内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人数为600万,2017年已逾1000万。放眼全球,2018年约有5000万人患阿尔茨海默症。随着老龄化进程加速,这个数字增长的速度越来越快。 为了找到走失的老伴,王玉明徒步加骑车,走了15000多公里,寻人启事贴了1万多张,找了一年半。 7月7日,王玉明又上路了。 路上 记者跟着走了一天,近30公里,精疲力竭。对于王玉明而言,这是一年半来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日子。 王玉明走得小心翼翼,在路边看到一只丢弃了的褪色休闲鞋,翻来覆去端详好几遍,“不是她的!”闫宝霞走丢那天,穿着白色休闲鞋。 闫宝霞出家门的时候,除了手电筒,什么也没带。王玉明觉得,有80%的可能,老伴已经不在世上,“她可能被饿死或者冻死在路上……”王玉明甚至想过,老伴会不会是在路上被车撞了,被人拉到远处给埋了。 他随身带着一个米袋。他说,如果在路上发现老伴的尸骨,就拿袋子装好带回家。 每次见到有人走上前来看寻人启事,王玉明都要问一句,“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来要饭的老太太?如果看见了,记得给她两个馍馍。你要是见到了,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啊!” 每一次,他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 王玉明把寻人启事尽量贴在村庄主路边,希望被看见的几率大一些。见到不久前贴的寻人启事落了一点灰,他一点点擦去,生怕老伴的脸看不清。 旧版本是去年做的。闫宝霞走丢第3天,王玉明开始贴寻人启事,上面印了两张闫宝霞的照片。因为许久没消息,他担心,“是不是别人搞不懂,还以为是两个人丢了?”新版本只留一张照片,是2014年夫妻俩去看小儿子时在郑州拍的照。 王玉明越来越急。寻人启事上,从“当面5千元,送人1万元谢恩”,变成了“送人来20万,打电话我去接人1万元谢恩”。 酬金从哪里来?他想着把房子卖了,“这么大的房,我一个人住着有什么意义?” 夫妻俩省吃俭用,2005年花了13万元在徽县县城买下住房。闫宝霞走丢后,家里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几间房的床上都用塑料膜盖着,闫宝霞的衣服原封不动地叠在箱子里。饭桌上,至今还摆着闫宝霞走丢前一直在吃的药。 只有灶台上,立起一根棍,顶着红布和闫宝霞的衣服。王玉明说,“大师”告诉他,这样可以把老伴寻回家。 “迷信根本不能信!”王玉明又恨又恼。这位退伍军人,之前从来不信什么“大师”,却为了找老伴,前前后后跑了周边所有寺庙,找了4位据说很灵的“大师”,花了1万多元,“没起一点作用!” 但他还是忍不住要给一位河南的好心人打电话。此人曾在电话里告诉王玉明,自家孩子走丢后,靠一位“先生”指点,没多久就找回孩子。“我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找到的?” 去年4月,徽县有人帮王玉明把寻人启事发上网。“他说有20多万人看到了!”这是王玉明第一次感受到网络的力量。 一边走,他一边反复嘱咐记者:“你一定要发到网上,多一个人看到就多一点希望。” 走失 一年半前,王军锋从兰州赶回家那天,路上下了大雪。父亲王玉明在电话那头心急如焚,“你妈丢了,赶紧往回走!” 高速封路,王军锋从周边县城绕路,第二天晚上8点总算赶到家。他一到家立即租车,包括王玉明、儿子和几个侄子在内,一群人分头在周边县里寻找,甚至去了大山深处,整整一个多礼拜,都没找到。去年4月,王军锋又开车去了天水、成县,还有附近几个乡镇,来来回回找了几趟。 王军锋没想到,母亲的病情,发展得如此快。 2008年,闫宝霞被确诊患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2017年底,她病情明显加重,明明吃过了饭,却总说没吃,等到快吃饭时,偏偏说自己饱了。 2018年1月25日晚,王玉明和老伴回到家,直犯瞌睡,在洗手间洗漱,准备等会儿休息。闫宝霞洗好了碗,走出厨房却没看见王玉明。王玉明听到大门响,以为老伴出门去院子里的公共厕所。可过了20分钟,依然不见老伴回来,王玉明急了,“她是不是出门找我又找不到家了?” 王玉明骑自行车沿着县城主道一路找,一直骑到高速公路收费站,5公里都不见人,又折回来找。他当时不知道,自己找反了方向。闫宝霞出了家门,一路向北走去。 次日一早,王玉明去徽县城关派出所报警。派出所立刻联系周边单位,调监控,地毯式搜索,3天后,在离家17公里的伏镇发现了闫宝霞的踪迹。 沿路几个监控摄像头记录了那一晚闫宝霞的路线:她经过了加油站、农贸市场,1月26日凌晨2点30分左右从徽县一家酒厂门口走过。 王玉明守在监控屏幕前,足足盯了8小时。 1月26日清晨5点左右,闫宝霞打着手电,穿过田地走到马圈沟一处村民家门口。屋里的女主人看到她走到河边又返回,说是找不到路,就给她指了往徽县走的路,塞给她2个馍馍。此时,闫宝霞已经离家30多公里。她走了整整一夜。 这是闫宝霞最后一次被目击。 派出所民警带着王玉明,去伏镇一家家问。后来,老伴走丢的这条路线,王玉明走了一遍又一遍。 这一年半,他瘦了20多斤。原本穿着正好的短袖如今挂在身上,晃晃荡荡,脸颊瘦得陷了下去。 他通常一天只吃一餐,2元钱买2个馍馍,就能挨一天,渴了就喝山上的泉水。晚上走哪睡哪,随意找个废弃房子,在屋檐下,铺上褥子盖被睡。 山高谷深,常常翻过几座大山才能遇上人家。一次雪天,前后都望不见村庄,王玉明恰好在路边看到一辆报废的面包车,就钻进去睡,车里堆的柴可以挡点风。 王玉明觉得,只要是有路的地方,都不能放弃寻找。家旁边的成县,他去找了20多趟;最远跑去了西安;找的次数最少的一条线路,他也去了4次。 每次出门,长则半个多月,短则一个星期。天刚擦亮,他就上路,一直到晚上8点左右休息。多的时候,他一天能赶50公里左右的路。 他有时推着一辆自行车,背上王军锋寄给他的行军包。被褥、衣服、塑料布和零零散散的杂物,加起来有40多斤。 那辆自行车,骑了40多年,车轴换了4、5次,每次回家都得修,后来他出门时索性带上起子和螺丝刀,坏了就停下修;在劳保店买的行军鞋,一双22元,已经穿坏7双,曾有记者见鞋子破洞,给他买了新鞋,他也不穿,“上路还是行军鞋穿着方便”。 为了减轻行李负担,即便是冬天,王玉明也只穿一件保暖内衣,不穿秋裤,走着走着就不冷了。每次在路上碰到好心人要送他几瓶水,他都坚持不要,因为觉得太重。 然而,每次出门,他都带上两三百张寻人启事,再带上一袋胶水,每管胶水能贴10张寻人启事。他的行军包上用绳子绑着寻人启事,硬纸板垫在A4纸后做支撑,怕被雨打湿,外面还套上塑料袋。 分离 王玉明很自责。他设想过很多“如果”:如果她出门那一刻我问她一声或者追上去,是不是就不会走丢?如果当晚没有走反方向,是不是能在路上碰到她?如果当初送她去医院治疗,是不是病就不会这么严重? 2008年查出患病后,闫宝霞格外依赖王玉明。有个酷暑天,她带着水、馒头和两顶草帽,想去工地送给王玉明,中午王玉明回家发现没人,桌上的粥和馒头也一口没动,他满城寻不见,再回到家,才见老伴被熟人送回来。好在,那几次闫宝霞都没走远,最后都被认识的人送回家。 她也想儿子,在路上看到车,回家总叮嘱王玉明,“是儿子回来了,他提了包又走了,赶快让他回家吃饭!” 现阶段,我国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数量已居世界首位,65岁以上人群发病率为5%。 王军锋本以为母亲没啥大毛病,就是记性不太好。 闫宝霞常常对王玉明说衣物不见了。“她总说自己没袜子穿。”王玉明拿出收在衣柜里的塑料袋,里面有几百双袜子。 她还老是忘了钱放在哪。王玉明特地用布给老伴缝了一个钱包,拴在裤带上,可最后连钱包也丢了。 王玉明每个月都给老伴零花钱,但她不舍得用。直到闫宝霞走丢后,王玉明才在家里发现了4卷捆得紧紧的钱,足有6800元。 绝大多数时候,闫宝霞出门,王玉明都跟着。而王玉明每次出门,闫宝霞独自在家怕遇坏人,总要放根木棍靠在门窗上。 担心老伴偶尔一个人出门时忘带钥匙,王玉明咬了咬牙花了1700元买了指纹锁。 患病这些年,闫宝霞总说想家。王玉明记得,老伴不止一次问他,“爸妈来家里了,你给他们吃了些啥?”王玉明怕她担心,总会哄她说:“熬了粥,煮了鸡蛋。”实际上,闫宝霞的父母,早在20多年前就已离开人世。 王玉明很后悔,如果不是当初让闫宝霞跟他来了离家遥远的甘肃,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她跟着我吃了太多苦……” 上世纪70年代,王玉明和闫宝霞结婚。王玉明在部队里,去越南上过前线,闫宝霞从唐山坐了3天2夜的火车去广西探望王玉明。1976年,王玉明带着50斤面和10斤油,去唐山看妻儿,竟遭遇唐山大地震,逃命中,房梁砸中闫宝霞的大腿,血流不止,但万幸,全家人活了下来。 夫妻两地分居十几年,两人互相写信,从寄信到收信,要等一个月。 1984年,全家终于在徽县团聚。王玉明上班,闫宝霞就推着箱子去街上卖冰棍补贴家用。她早上9点出门,半夜12点才回来,第一天挣来的2元钱,王玉明保存至今。 退休后,王玉明偶尔会去家附近的工地找活干。每天早上出门前,他总给老伴煮好粥,中午再赶回家烧饭。闫宝霞在唐山海边长大,爱吃鱼,王玉明时不时就去市场买鱼,煎了给老伴配粥吃。 眼下,王玉明已不记得上一次开火做饭是什么时候。 2014年,王玉明带着老伴回唐山,住了一个多月,闫宝霞却浑然不知自己回了家。 王玉明答应闫宝霞,等过了年就带她回唐山,两人在那里租房养老。“我们俩年轻时两地生活,老了我说永远不分开,可谁知道她走丢了,我还找不着她……” 找到你 王玉明不是没有过放弃的念头。屡次找寻,屡次失败,他也会急。贴寻人启事时,他重重地把胶水抹在纸的背面,仿佛在发泄一般,自言自语:“你说你干吗要出去?” 阿尔茨海默症的病情永不逆转,只会越来越差。而针对阿尔茨海默症,目前尚无有效治疗方法。多年承受照护压力的,往往是家属。 王军锋说,母亲刚走丢那段时间,父亲脾气特别急躁。他拜托记者劝劝父亲,“让他想开一点儿,事情已经发生了没办法,只能尽量寻找。” 今年年初,王玉明胰腺炎复发,紧急住院。在医院只住了3天,他不顾医生护士的劝阻,急着出院找老伴,“我一刻也等不了!” 一路上,都有好心村民劝他,别再一村一村地跑,回家养着身体等消息。王玉明不作声,只是点头。等别人走远,他跟记者叹气,“人都不见了,怎么忍心歇下?” 不少村民主动提出要帮王玉明贴寻人启事,王玉明反复提醒,“一定要把纸往高了贴”,又递给村民一管胶水。 他担心贴得太低容易被清理掉,就自己剪了块泡沫板,找根细竹竿插进去,泡沫板顶着A4纸,再踮踮脚,可以贴得高一些。 之前去天水寻人,他眼看寻人启事快贴完,找了家复印店,却只能黑白复印。几个月后,他再去同一个地方找人,发现寻人启事上的照片被晒得看不清。从此,他坚决彩色复印,只挑屋檐下、背阴处贴。 徽县当地警方也没有放弃寻找闫宝霞。徽县城关派出所的民警告诉记者,每位民警手机上都存有闫宝霞的照片,若在街上看到相似流浪老人,可以第一时间比对、确定。 王玉明在电视台花钱登了好几天广告,还找过当地广告公司,在报上花200元登寻人启事。后来老板干脆免费帮他登,从最初的一小块版面,到如今的整条中缝,每周登一次。有老伴信息的广告页,王玉明都好好收着。 王玉明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认真记下了帮助过他的人。有好心司机在路上看到他,停车捎他一段,王玉明记下了这些司机的名字和车牌号。王玉明在路上偶尔住旅馆,旅馆老板得知他的故事后,象征性收他10元一晚。还有餐厅老板娘,每次看到王玉明路过,都拉他进来吃碗面。王玉明做了不少锦旗逐一送去,“虽然人没找到,但每份心意我都记得”。 他的手机,最多时,一天能接到几十个电话。有河北、河南、山东、安徽甚至是广东的来电,说是见过和闫宝霞相似的人。“她脑子不清楚,身上也没钱,没身份证,哪走得了这么远?”王玉明一遍遍嘀咕,“不可能,不可能的。” 王玉明的手机是老人机,他除了打电话,其他功能都不会用。如果有人发照片让他辨认,他就让对方联系他儿子和侄子,发微信沟通。 王军锋的微信里,加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网友。他们提供各种各样的线索,发来许多照片,但都不是。 但王玉明依然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电话。有时长久没听到手机铃声,他举起手机一通摁,“这手机是不是坏了?” 前两天,王玉明走到深山里,没路了,拼命翻山爬出来,却不小心把手机丢了。回县城后,侄子给他买了新手机,还是原来的号码。 生病了的闫宝霞,曾经每天傍晚站在阳台上,朝着王玉明回家的路探头望。她虽然忘了很多事,但总会记得,给王玉明开门。 “以前她找我,现在是我找她了!”王玉明说,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把老伴找到,把她接回家,哪怕走到自己闭眼那天。 责编: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