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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生涯里第一位作者是冰心

时间:2019-04-06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杨葵 点击:
作者与冰心合影。资料图片 《过得去》(增订版)杨葵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过得去》一书作者杨葵,上世纪九十年代在作家出版社做图书编辑,多年编辑生涯中与冰心、阿城、王安忆等众多作家打过交道。那些用洗练的文字记录的出版往事,至今清晰动人。本文摘
作者与冰心合影。资料图片

《过得去》(增订版)杨葵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过得去》一书作者杨葵,上世纪九十年代在作家出版社做图书编辑,多年编辑生涯中与冰心、阿城、王安忆等众多作家打过交道。那些用洗练的文字记录的出版往事,至今清晰动人。本文摘自《过得去》,有删节。

      冰心批改的那本书的模样总会在我脑海浮现

      家中书柜里有一张我和冰心老太太的合影。她坐在一个圈椅上微笑,我靠着椅背站立一旁。我对这张照片很看重,因为它于我意义特殊,老太太是我近30年编辑工作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者。

      因为,我做“责任编辑”的第一本书,是《冰心近作选》。

      1990年,结束校对科8个月的锻炼,我回到一编室。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周明明来访,说搜集了冰心十多年来散佚在报刊未结辑的散文随笔,想交作家社出版。

      周明明是我校友,当时在文学馆征集室工作,日常工作就是出入老作家寓所征集手稿。文学馆是巴金倡导创立的,冰心则是文学馆最积极的拥护者、呐喊者,并首先允诺毫无保留捐献手稿。文学馆工作人员的心里,冰心就像自家老奶奶。周明明编此书的初衷,多少也有类似孝敬自家老人的成分。

      我和当年很多年轻人一样,对冰心的印象就是《繁星》《春水》那一类泰戈尔式的小诗,或者《小橘灯》那样的儿童文学,本来没什么兴趣,但是碍于情面,还是答应认真读稿。

      读完一惊。固然有些篇目从文学角度而言,明显仓促、随意;但更多的是《我梦中的小翠鸟》那样的优秀篇章。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才思敏捷,句子干净,随手拈来即文章的气势,颇得晚明小品神韵。

      就从那一刻起,我暗暗给自己今后的编辑工作定了个规矩:对任何一位作者,切忌先入为主、仅凭先前印象或他人的判断来做预判。每一部到了案头的书稿,都要不戴任何有色眼镜,从头到尾逐字读完,方可下结论。

      写了充分肯定的审稿意见,正式申报选题。申报前,先与周明明协商,定了书名,就用最朴实的《冰心近作选》。

      为签出版协议去老太太家拜访。她看着我说,现在的编辑这么小啊!我说,不小啦,20多啦!我小时候就来过您家,跟家长一起来的,那会儿确实小,不过估计您早不记得了。老太太一边致歉一边乐,说就你这样,还什么“小时候”!

      然后,老太太又问我哪儿上的学。我说,我跟您是校友呢。她一愣,问怎么个校友法。我说,我中学上的一六六中学,前身就是您曾经上过的贝满女中,每次学校大会,一讲光荣历史,必提您大名。

      老太太开怀大笑,然后说:你不错,爱说话,不紧张,我就怕那些来了紧张的人,好像我是老怪物似的,小孩子就该天性活泼才对。

      老太太那年90周岁,在她眼里,绝大部分来访者都是小孩子。

      书印出来,去送样书和稿费。老太太的女儿吴青开的门,先堵住我嘱咐:老太太最近身体不太好,一刻钟吧,就走,成么?我当然点头如捣蒜。进了老太太那间洒满阳光的卧室兼书房,她正笑呵呵瞧着我,嗓音浑厚地招呼:可算来了,我这儿等半天了,坐以待币——坐等人民币。

      我是头次听到这说法,当场乐喷。很多年后,看到老太太眼里另一位“小孩子”李辉一篇文章,也忆及这一说法。看来老太太对此成语改造挺得意,不时用用。

      我跟老太太说:您是我做编辑的第一个作者呢,所以有两个请求,一是讨本签名书做纪念,二是要跟您合影。老太太说:都答应,先照相。

      合完影,她扯过手边的一杆圆珠笔,在我递上的一本还散发着新书油墨香味的扉页写:杨葵小友留念。写完后说:哎呀,应该写小校友更准确。

      后来老太太又和我聊了很久,她心爱的那只大白猫不时蹿到桌上,旁若无人,优哉游哉。她聊作协的一些现状,居然对很多人事全盘了解,出乎我意料;她聊“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这话被我记到现在,多次写文章时引用。

      我因记着之前吴青老师的嘱咐,不敢多扯,只静静地听,不时瞄手表看时间。渐渐地,老太太说话直气短,大白猫再溜达到手边,也懒得去抚弄了。我赶紧站起身告辞:老太太,您该休息啦,别累着,都赖我缠着您说话儿。老太太定了定神儿,一脸无奈外加歉意地说:确实累啦。

      半个多月后,老太太托人转交来一个信封。打开一看,原来她逐字逐句把《冰心近作选》读了一遍。书里夹了十几张小纸条,标识那页有文字改动。

      我吓出一身汗,当即推开案头正在进行的工作,逐一核对。核完发现,真正校对错误不多,绝大部分都是老太太对自己文章的进一步语言锤炼,希望我们再版时改正的。

      掩卷汗落。但这汗没有白出,从此之后,每次在书稿核红样上签字付印时,老太太亲手批改的那本书的模样都会在我脑海浮现,我会随时警告自己:真的仔细了么?编校质量真的有保障么?书出来要是错误太多,大道理不说,光作者这里就交代不过去。

      阿城惯有的幽默里暗含着对出书的要求

      编了20年文学书,要说花费心血最大、个人也最敬佩的作家,一是王安忆,二是阿城。我共编发过阿城的5本书:《闲话闲说》《威尼斯日记》《棋王》《遍地风流》《常识与通识》。《棋王》是作家社的“文学新星丛书”第一本,早在1984年即已出版。

      新《棋王》与该版稍有不同,一是篇目略有改动,二是我跑到《人民文学》杂志社,讨来当年《孩子王》的手稿,据手稿重新更正排印。

      我上中学时就读阿城小说,当时的读后感,有点像阿城说他最早在《收获》杂志读到张爱玲,以为出自上海哪个里弄,感叹潜藏的高人真多一样,当即折服。

      后来有友人带来台湾出版的《闲话闲说》和《威尼斯日记》,心里痒痒,可多方联系,找不到阿城。他太闲云野鹤了,逮不到行踪。

      有缘千里来相会,1997年春天的一个傍晚,我到上海出差,去王安忆家拜访,碰到正在她家喝茶聊天的阿城,可想而知当时的激动。

      当时正聊出书话题,我不失时机地问阿城,能不能把你的《威尼斯日记》和《闲话闲说》交给我出版?阿城当时思绪好像不在这儿,吧嗒一下烟斗,喷出一口浓烟,眯缝一下眼睛,沉着嗓音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在美国,年轻一辈作家写了东西,自己印十几本,放在小书店零卖。卖得好,出版商闻着味儿,就来谈判了。

      说到这儿停住了,因为烟斗又灭了。他重新点燃烟斗,接着说,反正现在科技手段把出书这档子事变得再简单不过,他们自己做的那些书,漂亮着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问他:有多漂亮?

      阿城顺手抄过身旁桌子上的一本书,侧着拿,书脊面对自己,一只眼眯着,另一只眼看书脊,说,至少人家书脊笔直啊。

      王安忆从他手中接过书看了一眼,笑着说,这书脊实在也太歪了点儿,杨葵不至于做成这样子。我一听,借着话头趁热打铁:把你那两本书交给我出,书脊会像利刃削过。

      这回阿城听得真切,他看看王安忆,又看看我,说,行吧。

      简单的两个字,在我心底却是翻江倒海,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一个长久的愿望要变为现实;紧张的是,“书脊笔直”这样的话,看似随便一说,但我明白,这是阿城惯有的幽默,暗含着要求,书必须做得漂亮。

      我花了十几天时间,仔细读阿城的东西,不光读这两本新的散文集,还将他早先的名篇《棋王》《遍地风流》找来参照。

      读来读去,案头工作完成了,同时在心底读出了阿城的内容:智慧中有狡猾,述而不作的遗风中有摄人心魄的真知灼见,冷漠的沉静中有孩童般的天真烂漫……所有这一切,反映到做书漂亮问题上,可用一句话来概括:朴拙中不乏精致,或者反过来说成精致中不乏朴拙也行。

      于是选择了最普通的长三十二开开本,于是版式做成了最普通的天地疏阔,于是标题选择了最简单的宋体字……在这一系列的朴拙之后,再糅入精致,比如正文纸张,专门请出版部从瑞典进口了一种纸;比如为了《闲话闲说》中压题的小图标,前后遍试上千种图案,最终在一本《汉代画像砖图录》上找到最合适的一个……

      书出后,在当时那种装帧条件下,算是不错。还记得南京的叶兆言收到书后来信说:“我喜欢阿城的东西,也喜欢装潢漂亮的设计,此书真是珠联璧合。”

      打越洋电话问阿城,书做得怎么样,他只说了两个字:挺好。

      《闲话闲说》出版后,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闲话阿城”,记述了阿城的一些逸事——

      冬天见阿城,在北京一家没星儿的小宾馆。乍进楼道,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儿扑过来。不是烟卷儿,是烟斗。那股子味儿在冬天,暖暖的,有小资情调中壁炉的感觉。顺着味儿就进了阿城房间。阿城正坐着,抽烟斗,嘶嘶的。

      春天见阿城,在上海。夜里,几个人在朋友家“讲谈”完出来,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我们还在继续讲,阿城一人闷头凑在路灯下,看手中一块“巨石”。石头实际只有十几厘米见方,形状不规则。说它“巨”,是因为阿城竟将这么个东西揣在春装薄薄的衣兜儿里,还带来带去,没事儿就掏出看看。

      夏天见阿城,还是在北京一家旅店,不过是个有星儿的。聊天过程中,阿城手中始终在把玩一件玉器,指甲盖大小,是个小鬼脸儿。我讨过来看,自作聪明地说,这股简单的神韵也只有汉以前才有吧。阿城大概觉得我说得有点儿贴谱儿,高兴起来。我有得寸进尺的理由了,要求看他新收的东西……

       秋天,秋天,没在秋天见过阿城。

      春夏秋冬,岁岁年年,阿城从北京到上海,从洛杉矶到威尼斯,天南海北地闲走,闲看,闲谈着;书却出得很吝啬,那么多年过去,三五本小册子而已。不过小册子掀起了大动静,前几日读报,有大标题:阿城闲话风吹皱书市……

      照上面的文章内容来看,阿城好像特别随和似的,其实这只是他性格之一面,他也有很怪、很噎人的一面。有一次,我和他打车去一个地方,车上我兴致勃勃向他转述很多人对他的仰慕,我说:听说你在北京,这些人都特想能有机会听你讲讲课。他先是沉默不语,继而冷冷道:我回北京怎么成新闻了,人想有点隐私真难。我被噎得接不上话。

      去年吧,有天在一家饭馆巧遇阿城,太久不见,我正常寒暄:怎么您老也在这儿啊!阿城语气冰冷:有谁规定我不能在这儿么?我又被噎得够呛。

      阿城在书里讲过,年轻时他在山西“接受再教育”,同样来自城里的一位学生教育他:像你这种出身不硬的,做人不可八面玲珑,要六面玲珑,还有两面是刺。阿城自己交代,这个意思他受用到现在。这番话,不妨看作他噎人一面的心理根源。
 

(责编: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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