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菊是一个农村小姑娘。人如其名,她给我的最初印象,正像盛开在山野溪流边的一朵小野菊,清新、朴素,虽初涉尘世,却那么自信和执着,向世界散发着自己淡淡的清香。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十七八岁的样子,刚从大别山区老家来到武汉,在东湖边黄鹂路上的一个小理发店里当小学徒。这个理发店是她同村的一个亲戚杨师傅开的,店里有好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细哥、细妹,都是同一个塆子的,他们都叫她“红菊姐”。 那时候,我也还不到三十岁,刚到武汉工作不久,住在黄鹂路附近。因为常到红菊所在的那个理发店理发,两三次之后,就跟红菊熟识了。 后来每次去理发,都是红菊抢着给我洗头、吹头,有时一边洗头,她还一边给我聊一点她家乡的事情。这个小姑娘待人热情,在店里也很勤快,手脚麻利。客人多的时候,她就不停地给人洗头、吹干;空闲的时候,就默默地站在一边,仔细观察杨师傅的手艺。 不到一年的工夫,红菊就把理发的手艺学到手,杨师傅允许她执掌理发推子,给客人理发了。红菊“出师”后,我再去理发,就不用劳杨师傅大驾,都是红菊给我修剪。 记得刚开始时,红菊还有点不自信,怕给我理不好,所以每一推子、每一剪子,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鼓励她说:“红菊,用不着这么拘谨,像‘蚕食’一样,你下手狠一点没关系,大不了剃成一个光头呗!” 红菊羞怯地说:“那怎么行,叔叔是大知识分子,看您平时穿衣服都那么讲究,我要尽量给您修剪得完美一点嘛!” 谁能想到,这一修剪,不知不觉,就是三十年。 仔细想一下,三十年来,除了这个理发店,除了红菊,我竟然一次也不曾在别处理过发。 红菊先是用一两年的时间掌握了十来种不同的男性发型,又凭着自己的勤奋好学和心灵手巧,学会了为女性顾客美发、卷发和修剪发型的手艺。没过几年,她就成了这个理发店的“当家师”。教红菊手艺的杨师傅干脆把自己的位置也“让”了出来,放心地交给她,甚至还让她带了徒弟。 在理发店里给客人洗头、端茶、递送毛巾、干些杂活儿的小学徒们,这些从乡村来的男孩子、女孩子,每过一两年就会换一些新的面孔。每一个新来的细哥、细妹,跑前跑后的,无一例外都是“红菊姐”“红菊姐”地叫着。 红菊告诉我说,这些细哥、细妹,有的还是她那个塆子的,有的是附近塆子的,都不愿意在家里待着,非出来不可。有的去广东、浙江打过工,到了那里又想家,就跑回来了。店里每次有人回塆子,总是有人缠着要跟着来。可是理发店就这么大,哪里容得下那么多人! 我问红菊:“以前的那些细妹子呢?不是都做得好好的吗?” “翅膀硬了,飞走了。”红菊说,“有的学到了一点手艺,自己找到了大一点的美发店,那里工资也会高一点;有的在这里吃不了苦,出去找别的工作去了;还有的是让家人喊回去,回家帮着插秧去了。” 是啊,这一茬一茬、在人们的匆忙和忽略中不知不觉地长大的山区少年,多像是一群又一群乡间椋鸟,一到春天就纷纷飞出自己的小塆,飞到一些陌生的城市,寻找各自的生活和前程。到了农忙时节,他们有的还会记得要返回家乡春播、夏种和秋收……这些少年人,一定也像椋鸟一样,早早体会了人间的冷暖。 有一次我去理发时,看见店里新来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正在学着给客人洗头。小姑娘的模样,和当年我初次见到的红菊十分相像。红菊说:“这是我妹妹,叫红菱,书念得不好,念不下去了,也不愿在家里待了。” “难怪你们这么像呢,原来是亲姐妹。”我笑着说,“红菊,红菱,你们姐妹俩名字都很美,谁给起的?” “我爸给起的。” 如果说,红菊像一朵清新、朴素的野菊,那么,红菱真像是夏日池塘里含苞待放的一朵纯美菱花,看上去还带着那么一点山村小女生的羞涩和腼腆。 因为红菱长得俊美,不久就有一些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有事没事总喜欢到理发店里来跟她搭讪。 有一次,红菊正在给我修剪头发,红菱在给另一位客人洗头,一个看上去挺阳光的送外卖的小哥,在店里磨磨蹭蹭的,跟红菱找话说。红菊只是暗自发笑,没做什么干涉。我也正好乐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的交谈。 小哥问她:“你吃饭了没?小妹。” 红菱答:“还没,不饿,不想吃。” 小哥说:“怎么能不吃饭?干吗不点个外卖,我给你送来。” 红菱答:“你们那里的外卖太贵了,吃不起。” 小哥说:“哪里贵了,都是这个价,你可以点个便宜的嘛!” 红菱说:“肯定是你今天任务没完成吧?” 小哥好像一下被红菱识破了真相,有点愧疚地笑着:“嘿嘿,还差五个点餐,你点一个嘛!” 红菱说:“好吧,就点个三块的。” 小哥乐颠颠地耍着贫嘴:“好嘞,保证风驰电掣般给你送来。” 红菱也娇嗔地回敬说:“切,快滚吧你。” 快卖小哥风一般地“飞”走了。我跟红菱打趣说:“哟,红菱,小伙子看上去不错嘛,好像对你蛮有那个意思的。” 红菱说:“我才不稀罕呢,一点志向都没有!” 红菊挖苦她说:“还好意思说人家,就你有志向!” 大约不到一年吧,我再去理发店时,不见了红菱的人影儿。我问红菊:“你妹妹红菱呢?” “叫那个送外卖的拐跑了。”旁边一个男孩子好像有点酸酸地说道。 “咋回事呢?” 红菊笑着说:“那个小哥不送外卖了,家里人给他投资,自己开了一家‘襄阳牛肉面馆’,他是襄阳人,从老家请来一个掌厨的,面馆生意做得还挺红火的,红菱到他那里帮忙管账去了。” “那她和那个小伙子……” “王八看绿豆——看对了眼儿了呗!”还是那个男孩子,又抢着回答说。 红菊白了他一眼:“自己争不赢人家,现在酸溜溜地怪别个了!” 红菱去的那个襄阳牛肉面馆,离黄鹂路也不远,不久我就特意去吃了一次。果然看见红菱在那里忙前忙后的,俨然一个小老板娘的感觉。 看见我来了,红菱很高兴,为我要了一大碗牛肉面,还叮嘱我说,吃襄阳牛肉面,一定要搭配着吃几瓣生大蒜,襄阳人都这么吃。 没有看见那个小伙子,我问红菱:“你男朋友呢?” 红菱笑着说:“给人送外卖送习惯了,人家点了几份牛肉面,要求送到公司里去,他刚刚骑车给人送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牛肉面的味道真是不错,我吃了几口就有点冒汗了。 红菱忙碌着招呼着客人,光洁的额头上闪着亮晶晶的汗珠。但她看上去是那么得心应手、应付自如,正在享受着这份小小创业的辛苦与快乐。 “叔叔,您觉得咋样?牛肉面味道好不好嘛?” “好,好啊!你们都是一些好孩子啊!”我由衷地夸奖道。 是的,幸福无论大小,都是依靠自己的双手,依靠自己一点一滴的吃苦和奋斗,才能创造出来。红菱是这样,红菊也是这样。 三十年过去了,红菊已从当年那个只会洗头、吹头的细妹子,变成了店里的理发和美发师,而且有了自己稳定富足的小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红菊的丈夫,也是她在理发店里认识的,他家是黄鹂路附近那个“城中村”的,十几年前因为“城中村”改造,红菊刚过门不久,就分到了好几处“还建房”。红菊把这些房子都出租了出去,光是房租每月收入就不少。 我跟红菊开玩笑说:“恭喜你呀红菊,你现在变成‘土豪’了!” “哪里,算我运气还比较好吧。”红菊淡淡一笑说。 红菊和红菱这一代年轻人,从山区、农村进入城市。他们没有虚度自己的年华,他们的脚步走得真实、踏实,他们不仅分担了奋斗的风霜和艰辛,也分享了变革的时代给每个人带来的进步和收获。 “叔叔,我和孩子们,是读着您写的儿童书长大的呢。”有一天,红菊一边给我理发一边说。 我对她说:“谢谢你,红菊,你给我理了三十年的发,你注意到没有,你是在一次次给我理发时,亲眼看着我慢慢变老的。” 戏曲里不是有这样一句唱词嘛:“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何况是三十年呢!我满头的黑发已经变灰,曾经那么茂密的头发,也变得稀疏了。 但是,最让我感慨的,不是我自己的变老。我从红菊与红菱她们身上,看到了这个时代的一个侧面、一些投影,看到了这个时代为这一代农村孩子所带来的人生和命运的改变。 无论生活有多少艰难和不如意,真正能够让我们感到踏实、幸福和快乐的事情,还是因为我们珍爱生活,珍惜新来的每一个早晨,并且对未来的日子,永远怀有信心和希冀。 祝愿红菊和红菱这对小姐妹,还有那些来自山区、乡村小塆的年轻人,在我们日新月异的城市里,生活得更快乐一些、更幸福一些!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