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他说:“这两天电视里尽演你的戏,不错,美男子”,他乐了。 我第一次见到孙道临是抗战胜利后,我在东北拍完了《松花江上》来到上海,那时金山他们正在筹备《大团圆》,碰到孙道临,我们交谈起来。他记性很好,回忆起他上中学时来看我和崔嵬他们演出的《放下你的鞭子》,居然还记得我们演出时向老百姓借的服装的颜色。 解放后,一起在上影厂,风风雨雨几十年。我和他合作是我们俩在上海电影演员剧团的时候,我任团长,他是副团长。他比我小三岁,聪明有条理,很能干,那时演员剧团许多事都是他在张罗。我的思维往往是灵感式、跳跃式的,想起什么说什么,这些点子有的不错,有的也不一定可行,而且我经常出国,外出开会什么,随便说一通就走了。孙道临这个人很理性,他会仔细分析我的意见哪些是可行的,并认真去落实。他话不像我那么多,但很实干,我一直觉得他很有才能,不像有些人,海阔天空,不着边际。后来他去了导演组,他导演的《非常大总统》《雷雨》《詹天佑》都是很有文化内涵的有一定分量的影片。 道临是一个编、导、演全才,当然他在表演方面成就是最高的。我觉得,孙道临在《早春二月》饰演的肖涧秋,是最符合他个人气质的艺术形象,表演非常自如。此外,他塑造的一些军人、英雄形象也很有自己的特点,比如《渡江侦察记》,他一反从前普遍表现的英勇威武的英雄形象,而是塑造了一些智勇双全,甚至带有一些儒雅气质的英雄形象。我认为他的这种表演是对生活的一种美化,但这种美化是非常自然的,是对生活的一种提炼。 道临拍戏非常用功,做很多案头工作,写很多创作笔记。他是学哲学出身的,理性思维强。他在业务上、作风上是有口皆碑的。 在表演上,我俩合作不算很多,好像就是《家》《万紫千红总是春》,还有《白痴》的配音。 电影、话剧《家》我们都在一起合作,非常默契。拍摄过程也挺好玩的,剧组里的人起了一大堆外号。像孙道临因为在剧中老是要哭,我们叫他“孙大雨”(孙大雨是一个名教授的名字),我老是愁眉苦脸的,叫“苦豆”。陈西禾导演每次拍完一个镜头,就在那里嘀嘀咕咕,有些优柔寡断的样子,很像剧中道临演的大表哥。被起外号“大表哥”。在剧中我们两人的内心独白,都用了不少心思。后来电影出来后,唱片厂还特地找我们将这段对白灌了唱片。 《万紫千红总是春》是轻喜剧,我和他没有对手戏,他饰演的是一个反对妇女出去工作的思想保守的丈夫。但他用一本正经的样子演,很有喜剧效果。有很多人对这个角色印象深刻,认为是他最好的演出之一。道临虽然多数演的是正剧或悲剧角色,但他其实有喜剧的才能,他甚至还有过搞一些喜剧、闹剧的打算。
张瑞芳和孙道临合作电影《家》
他也很擅长配音,而且水平非常专业,他身上老备着字典,查四声,做到发音准确。我和他合作配音的译制片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痴》,我配娜斯塔莎,他配梅斯金公爵,配得神形皆似,他在现场的神态也像剧中人梅斯金,和剧中人融为一体。我在剧中有段大笑的戏,配音的时候,一直大笑,笑得不行了,我跟导演说我笑得肚子饿了,赶紧让人给我去买面包吃。 很多人认为道临配音的《哈姆雷特》是经典,其实《白痴》也是他的经典。 道临多才多艺,早年在燕京大学就读,英文很好,用英语演过莎士比亚戏剧。他嗓子好,声音好听,歌唱得也很好,还办过独唱音乐会,演唱《草原之夜》和一些外文歌曲。在电影节上当节目主持人,报一遍中文再报一遍英文,他都能拿下来。 生活中我们之间也常来往,道临有个姐姐是我中学同学,我老伴严励和道临是同乡,严励生前也爱到他那里去,道临母亲做的菜很好。 生活中的孙道临,不光是儒雅的,也有些冷面滑稽,说话诙谐幽默,很睿智。他生活非常严谨,没看见他抽过烟,他小时候好像习过武,很注意锻炼身体,所以他的体型也是不胖不瘦的。 他对我很关心,我住院,他和王文娟同志还买了花来看我。 平时他心里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苦闷,总愿意来和我说说,他是个很理想化的人,完全是一个艺术家的思维,生活在他的世界里。他对电影艺术非常执着,想法很多,他还有许多想法没有实现。他以前就一直想拍《三国演义》并为此成立了公司,花了许多心血却没搞成。 直到这次他最后一次住院前,他还爬楼梯上我家来,跟我说,想要再拍电影,让我帮他出出主意。我劝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不要再折腾了。前几年,你拍《詹天佑》这部戏那么困难,现在的环境、形势又不一样了,现在搞电影讲究商业性,资金、发行都很困难,你不要再添麻烦了、添乱了,现在很多年轻人要拍戏都没有机会,不容易的。何况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我们现在只要在家看看年轻人的戏就行了。我劝他还是多休息,注意身体。临了,我叫司机送他回家,在路上,他自嘲说:“今天又挨批评了,打了一个大败仗。”我这个人有时就爱跟人家泼个冷水,不光是对道临,从前赵丹也是这样,道临性格有些内向,赵丹较外向,他们俩有些憋在肚里的话,都愿意跟我说,我常常先把他们一顿剋,然后再劝劝,好在他们也不生我的气,下次还来挨。他们都管我叫“政委”。其实他们都是真正的艺术家,对艺术非常执着,也正因为太认真了,所以就会理想化,有时是很苦闷的。不像我让干什么干什么,不让干拉倒。
《詹天佑》剧照
他这次住院后,我去看过他两次,最后一次去大约两三个星期前,他当时情况还好,虽然记忆力严重丧失,但见我总还是认识的,他看见我,一定要站着,我让他坐他不肯坐。我对他说:“这两天电视里尽演你的戏,不错,美男子”,他乐了。 我走时,他坚持把我送到电梯口,不知怎么的,我当时忽然闪过一丝也许再也不能相见的预感…… (原题《毕生献给电影艺术——追忆孙道临》,刊于2008年1月7日解放日报朝花版)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