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国政协十二届五次会议开幕前，新闻发言人王国庆接受南都专访。
昨日下午，全国政协十二届五次会议新闻发布会，新闻发言人王国庆入场后与媒体记者挥手致意。 南都记者陈伟斌摄 “我以前说过，没有特别的理由不拒绝记者采访，你们也不容易”，全国两会前夕，王国庆在全国政协驻地接受南都记者专访，第一句话就和记者“统一了战线”。 作为一名“新闻老兵”，他知道记者的难。作为第一代政府新闻发言人的“导师”，他更知道发言人的难。 去年，王国庆为全国政协大会新闻发布会的首度亮相点灯熬夜“赶考”。 今年，他为发布会做足了准备。开会记笔记，文件仔细读，政协报也每期看。怎么让答问准确、信息量饱满、还要有提提神的标题句，“真是做了功课的”。 接受南都专访的王国庆称，今年的工作准备就绪，已心里有底。 专访中，谈及如何让更多政府“一把手”主动走到信息发布前台时，王国庆提高了音量：“说错话，媒体不依不饶，领导也不依不饶，谁愿意干呢？”他希望建立容错和纠错机制，让发言人不至于因为说错一句话就丢了“乌纱帽”。 有人说他发布会看稿多，他有不同意见 “别说错，要准确，这一点非常重要” 南都：每年全国两会，政协发布会都是第一场，肩负“打响头炮”的重任。作为发言人，你如何看政协发布会的定位？ 王国庆：政协发布会每年拉开两会序幕，要营造良好氛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还是很重要的，压力大的(原因)也在这里。各界关注，我们准备得也认真，做大量细致的工作，尤其是考虑要比较周全，别在发布会上引发一些没有必要的、干扰两会的议题，把其他重要的议题冲淡了。 南都：去年你在政协发布会首次亮相，给我们的印象是很沉稳。当时你坐在发言人席上时，感到紧张吗？ 王国庆：去年看到台下那么多人，坦率讲心里不慌，无非是准备得大家满不满意，不至于你问的我这儿没有。 这些年新闻发言人培训，我也反复强调：作为新闻发言人，无论是站在新闻发布平台上举行新闻发布会，还是面对记者单独或集体接受采访，之前一定要非常认真地做功课。准备好了，上台面对记者，心里就不犯嘀咕了。 南都：去年为准备发布会，你收集了1400多个问题，今年做了哪些准备？ 王国庆：今年我们开了几次媒体座谈会，40多家媒体带了厚厚一摞问题来，我捋了一下，有900多个，当然有重复的，再加上各部委的，今年一共有1700多个问题。我们把这些问题放在一起梳理，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是我们必准备的。比如所有媒体都问，“G D P增速6.7%，今年可能还要调低，经济走势到底怎么样？”我和傅莹(全国人代会发言人)一起和外国记者座谈，我说你们谈的这些问题，中国记者都提了，今天和你们见面，听听还有什么要求。 说实话，有些问题不是我们适合回答的，政协不是具体主管部门，要看政协在这个问题上到底做了什么事，有什么看法可以谈，谈出来有没有新闻性。像经济问题，如果具体问到去产能，我会告诉记者几号发改委有发布会，建议去问，这样可能更好。我说了半瓶子水，记者也不解渴。 南都：记者都想带“干货”回去，你会有意打磨发布会释放的信息量吗？ 王国庆：这是我们备答准备中，最尽心的，也是最感苦恼的。因为发布会只有一个来小时。去年我们把交传改为同传，省出一半时间，但还是有限。怎么在有限的时间里，让信息含量最饱满，是我们真正要做功课的。不断打磨，能用两个字的就不用三个字。但这两个字要把意思说出来，说准了。 南都：这种准备精细到什么程度，能不能举个例子？ 王国庆：前段时间微信群里传，石油焦是空气污染的元凶，中国从美国大量进口，有人“替天行道”要老百姓讨“说法”。我们准备环保领域的问题时，找环保部和海关总署，环保部提供的数据是一年进口200多万吨，海关总署提供的数据是400多万吨。到底是多少？我们就追，电传、去函、打电话，后来了解清楚了：石油焦有高硫和低硫，低硫石油焦对污染影响较小，高硫石油焦排放是有标准的，每年进口200多万吨。我国也生产石油焦，但产量不多。总的来看，我们还是以煤为主要燃料，所以对雾霾的主要贡献者还是煤，石油焦占的比重很小，有专家说只占0 .5%左右。 在发布会这个平台，讲出的话，必须准确。去年有人觉得我看稿子多，给我提建议能不能少看点稿子，我有不同看法。有些领域确实不是我熟悉的，要看一看，别说错了。要准确，这一点非常重要。 南都：这很像记者采访核实的过程。 王国庆：对，有出入，我们就不断追，跟采访一样。自己首先得把问题搞清楚，才能向老百姓释疑。 遇敏感问题如何把握尺度 “越是敏感问题，越要把它讲清楚” 南都：过去一年，你朋友圈的内容很广泛，不仅有政协的工作，也关注雾霾治理、基础教育、网络募捐，甚至“标题党”成灾等话题。作为发言人，你比较喜欢哪些问题？害怕回答哪些问题？ 王国庆：作为发言人，应该面对各种问题，很难说什么问题喜欢什么不喜欢。脑子里至少有点东西，来判断这个问题我该不该回答，别记者提出一个问题，什么都不知道，一脸茫然。 发言人是给一个机构、一个部门“代言”的。作为政协大会的代言人，这个平台不是表达个人意见和看法的地方。政协一年做了那么多工作，怎么把大家不太了解的事，变成好的故事讲出来，把大家吸引住，让媒体看到这里面的新闻性，对我确实是个考验。 南都：有些问题关注度高、争议又很大，作为发言人怎么应对？ 王国庆：我倒觉得，政府信息发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在做的很多事情是对的、好的，但老百姓不理解，可见信息公开透明还不够，信息不对称。 一个决策出来，受益的大多数人不一定说，往往利益受损、没有满足需求的人喊得最响。比如营改增减税5000亿，国家税务总局和财政部的数据可以看出，虽然减了5000亿，但不是所有人都减了，约1.5%-1.6%没减还升了，所以有的人就叫得很响。 遇到这样的情况，有的相关部门看到问题难，躲着走，不碰它，但你不说，问题不会自己跑掉，结果就是“芝麻粒儿磨盘大”了。其实越是敏感的问题，发言人越要想方设法把它讲清楚。 南都：那对于敏感问题，如何把握尺度？ 王国庆：授权我讲多少就讲多少，如果不知道的，我就说不知道，我不是所有都知道，坦诚面对就行了。我并不害怕被问问题，但有些问题确实不适合在这个场合问，毕竟是一个中外关注的发布会。 南都：去年发布会后，你的“前任”吕新华委员评价你准备得好、在台上表现很大气，但你只给自己打60分，是不是有点谦虚？ 王国庆：倒也不是。打分是很难的，尤其给自己打分。按理来说，应该是你们媒体记者、场外观众来打分才比较客观，但当时既然记者问到我，一口回绝也不好；说自己不及格，也心不甘，毕竟花了那么大力气；如果把分打高了，人家说你不谦虚，所以干脆打及格。 南都：你曾邀请国新办培训的“黄埔一期”新闻发言人来给你的第一场发布会提建议，今年继续把他们请来了吗？ 王国庆：今年也请了，发布会前要有一些演练，他们帮着一起出主意。一场发布会，还是要有一些能提提神的标题句，让人眼前一亮的话。 南都：相比去年“首秀”前点灯熬夜“赶考”，今年会不会轻松一些？ 王国庆：今年肯定会感到轻松一些，压力没那么大了。这几年，政协领导要求“在政协就讲政协”。原来我们老主任赵启正同志做发言人的时候，我们就经常交流，我觉得政协大会发言人挺难：只讲政协工作，大家兴奋点不多，谈别的难度又很大，怎么来把握这个度，把政协的故事讲得让大家感兴趣。经过这一年，心里有底了，平时积累也注意了。但这个度有没有拿捏好，今年发布会你们再帮我做个评价。 离开行政领导岗位后更超脱 “他们在热运行，我们可以做一些冷思考” 南都：政协的工作，普通民众可能不太了解，能谈谈你在政协工作的日常吗？ 王国庆：政协不是权力机关，也不是一个行政机构，是一个参政议政平台，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非常好的形式。原来在行政领导岗位上主要是行政，到了政协主要是议政，时不时也有一些考察调研，像去年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就跨境电商、国际传播能力组织了调研，形成调研报告给有关部门。 南都：对你来说，行政和议政有什么不同？ 王国庆：很多曾在中央部委任职的部长们，对很多问题都是有实践经验的，离开行政岗位后更超脱，对一些决策可以提些意见建议，旁观者清嘛。 每年两会，有关界别至少有一次主管部门负责人来和委员交流，听听我们有什么想法。日常还可以通过专题协商、双周座谈、议政性常委会，委员参与调研，会上发言形成会议成果报告等形式，给现在在岗位上的领导提供参考。 他们在热运行，我们可以做一些冷思考，适当泼一点冷水，或者推动推动，给他们加加油。 南都：你觉得政协对委员履职的保障怎么样？ 王国庆：这届政协出了不少规定，也修订了制度，来保障委员履职。参政议政是允许不同声音的，无论是政协大会发言、小组讨论，还是双周座谈，确实能听到不同的观点和意见，各种观点都可以发表。 南都：你在政协履职以来，提了哪些提案，对答复满意吗？ 王国庆：要做一个好提案要花很大的精力和功夫。我前年提交了两个提案，一个是关于发言人专职化的，另一个是关于提高领导干部媒介素养的，都是我原来熟悉的工作，中组部和国务院新闻办都很认真回应了。 对提高领导干部媒介素养的提案，中组部很重视，具体办理的同志还专门给我打电话，说准备了一个答复，电话里先听听委员的意见，不满意的话再修改。提高领导干部媒介素养是一项长期工作，我建议把提高领导干部媒介素养纳入干部培训、列入领导干部考核内容等，中组部的同志说这些都在研究之中。 如何让“一把手”当发言人 “媒体要宽容，我们内部也要宽容” 南都：今年初，海南儋州市商务局官网因长期未更新被通报批评，受到广泛关注，这位局长也被纪委立案审查。你对这起“因信息公开不力而被问责的第一案”怎么看？ 王国庆：党中央、国务院都在鼓励用好政务网、信息终端，通过这些平台更多地向公众提供信息，解决信息不对称的问题。网站做了，就得用。原来好多政务网，花了很多钱投下去建，结果上面的信息几个月甚至几年都不更新，这就是不负责任，当然要处理，也是为了引起大家注意，要重视这块工作。 南都：你关于新闻发言人专职化的提案，答复怎么说？ 王国庆：我提新闻发言人专职化，是因为现在大量新闻发言人还是兼职，比如由部里的副部长、副局长来兼职，兼职就很难把这个作为主要工作去投入精力和时间，很容易让新闻发布工作虚化。 做提案的时候，我也征求了一些人的意见。有人说，这个提案没用，因为现在干部职数编制要求很严。我也知道不是那么容易，但也要推，因为这个太重要了，全媒体、自媒体时代，信息传播已经到了这么一种状况，如果我们还是觉得新闻发布不那么重要，不认真的话，以后会越来越难，越来越被动。 专职化不仅仅是新闻发言人专职，还要有一个专门机构或团队来支撑，有一个新闻发言人办公室，是一个实体，不是一个机构两块牌子所能解决的。因为新闻发布的政治性、专业性、技术性，各个方面要求都很高，必须花时间搜集舆情，准备开会，现场组织，开完发布会还要评估效果。要把这些工作做好的话，专职化可能是一条路。 南都：去年国办发文要求政府部门对特别重大的突发事件最迟应在24小时内开新闻发布会，北京等地还规定“行政一把手当第一新闻发言人”，如何让更多行政“一把手”主动走到发布信息的前台呢？ 王国庆：有些事情不一定非得“一把手”出来，但重大突发事件“一把手”一定要出来。同样的一句话，主要领导讲和发言人讲，舆论引导力是不一样的。前年的沉船事件，杨传堂作为交通运输部部长，第一场发布会就作为主要新闻发言人出来讲，他一来，大家觉得，政府的态度不一样。 现在推动行政“一把手”出来，也有一些难度。很多人还是有顾虑，没说好，说错了，媒体不依不饶，有了互联网，再被“人肉”一把，压力就更大了，领导也不依不饶，弄不好又是谈话又是处分的，谁愿意干呢？ 要能容错，而且要落到实处，要有相应的制度规定，明确发言人的权利和义务，不至于因为说错一句话，就把乌纱帽丢了。媒体也要宽容，发言人、领导干部说了错话，不要“穷追猛打”，要宽容一些。 南都：发言人万一说错话造成负面影响怎么办？ 王国庆：我们培训的时候也说，作为发言人，原则性问题一定不能出错。至于口误，说错话，纠正一下，容错机制后再建立一个纠错机制，不就可以了吗？再加上，媒体也帮一把，更正一下，以正视听。 南都：应该如何推动新闻发布制度继续往前走？ 王国庆：就像硬币有两面，记者找政府官员采访，没人愿意出来，就去找背面，找所谓的“线人”去了。如果有好的氛围，领导干部有主动性、责任心，有意识地把执政、行政过程中产生的信息作为影响和引导舆论的重要资源用起来，就可以把社会上好多信息不对称产生的问题解决了。 我总觉得要让不仅仅是新闻发言人，各级领导干部都要学会跟媒体打交道，懂媒体，善用媒体，才能营造出好的舆论环境。现在是新媒体时代，我们领导干部都应该有“兵马未动，舆论先行”的意识。要做事，特别是关乎民生的重大事情一定懂得先造势，要依靠媒体，把媒体看作是合作对象，通过媒体去影响公众、凝聚力量。说说容易，做起来难啊，路漫漫其修远兮！ 人物 王国庆 男，汉族，1952年出生于江苏无锡。 1969年5月至1972年5月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下乡；1972年5月至1975年8月在上海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学习；1975年8月任中央广播事业局英语组翻译；1976年8月至1978年4月留学于加拿大麦吉尔大学文学系。 1978年4月后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历任翻译、驻美国首席记者、台长助理兼英语部主任、台长助理兼人事处处长、副台长等职务。 2000年11月到2013年6月，任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副主任，其间曾任中共十八大新闻发言人。 2013年6月，任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副主任。 采写/摄影：
南都记者商西 潘珊菊 吴斌发自北京(除署名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