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德润是2月8日确诊、3月9日病故的。他的女儿蔡雅卿记得,3月9日武汉下了一场雨,中午1点多,她接到医院的电话,收到父亲病危的消息。 对此类消息,她并不陌生。她的父母确诊后一个多月里,作为新冠肺炎危重症患者,分别在不同医院住院。独生女蔡雅卿总是接到有关父母病情的电话通报。 电话那头向她例行通报病情的口音总在变化——武汉迎来了几万名外地医务人员;她听到的病情也在变化:血氧饱和度下降、吸氧、插管……病危。 能不能够把骨灰给我 新冠病毒的狡猾与凶恶在这个三口之家显露无疑。蔡雅卿与父母共同生活,她的肺部检查结果也显示被感染,核酸检测结果却是阴性。从医学上来说,她是一名密切接触者,一个“临床确诊病例”。父母躺在病床上与死神抗争时,她从隔离点转到方舱医院,再回到家里,失眠,做噩梦,靠药物入睡。有时,半夜医院来电将她从噩梦中惊醒,但带给她更大的噩梦——现实。 她不敢关机,不敢不接电话,“父母都是危重症(患者),没有一个好消息”。 3月9日这天的消息是最坏的,火神山医院的医生告诉蔡雅卿,蔡德润的生命体征非常不好,医院正在抢救,要做好心理准备,最好通知一下其他亲属。 蔡德润兄妹5人,他居中,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有弟弟妹妹,“齐全得很”。2020年5月,他本将迎来71岁生日。 长寿是令这家人自豪的事情。蔡德润的父亲去年过完100岁生日后安然逝去,“一觉睡过去的”,什么病痛也没有。 蔡德润对女儿说,你爷爷的状态是最好的,90多岁还能上街。人如果不能健康地活着,其实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因为自己会觉得很憋屈。本来能吃能喝能上街的人,让他一直躺着就会很难受,那就遭罪了。 这是蔡雅卿唯一一次听到父亲提及生死的话题。后来,听医生说父亲被抢救过五六次,她感觉到,父亲应该很痛苦,他在“遭罪”。 在3月9日的第二次来电中,医生告诉她,情况很不好,估计今天很难挺过去。蔡雅卿沉默,电话那头也沉默。十几秒后,医生轻声问,您父亲如果走了,可不可以捐献遗体做研究? 蔡雅卿蒙了,很惊讶,尽管她能听出对方已经是在很小心地问。她觉得,医生这个时候来问这个问题,肯定是父亲“不行了,没得救了”。她心里“蛮悲的”,对医生说:“我现在没法回答你。” 从父母感染新冠肺炎起,蔡雅卿遭遇了太多不期而至的事情。她并不恼火医生的询问,但确实对捐献父亲遗体没有心理准备。她只在电视上看过捐献遗体的事,没想过会发生在至亲身上。 挂了电话,蔡雅卿仍在考虑,很多人是开不了口跟家属谈遗体捐献的——一个人因为传染病走了,家人会很伤心,会有怨言。她试着站在对方的角度去考虑,既然医生顶着“这么大的冒犯(的可能)”主动询问,说明“国家非常需要感染者的遗体”。 她母亲当时病危,伯伯和姑姑们年纪大了,她只能跟小叔商量。年过六旬的小叔在电话那边哭了起来。听到侄女的想法,他很震惊,说“这样不好吧”,提醒她“以后”不要因为此事难过,“以后”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一般人都不会做这个事情的”。 火神山医院的来电这天共有3次,第三次带来的是噩耗:患者蔡德润逝世于3月9日16时40分。 医生在电话里再一次问她:这个时候跟你说捐献的事情会很难受,但还是希望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蔡雅卿同意了。“我不清楚你们要做什么,因为就是国家需要这方面的一些东西,我同意。”她说,“但是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最后能不能够把骨灰给我?” 医生保证,骨灰会留给亲属,会有工作人员上门沟通。 “父亲最后一程跟医生、护士在一起度过,而现在的话,为医学研究,国家需要的时候,我好像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就同意了。”蔡雅卿后来这样对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解释她的想法。 他肯定也会大笑着同意 这天傍晚,当看到家门口站得笔直、穿着迷彩服的火神山医院军医赵鹏南,蔡雅卿意识到,她替父亲作出的捐献遗体的决定,即将成为事实。 赵鹏南详细解答了她的问题。 通常来说,遗体捐献者是将器官移植到别人身上,用于生命的延续。但这次不同,烈性传染病逝者的遗体是用于医学研究。 中国科学院院士、陆军军医大学教授卞修武领衔的一支病理诊断与研究团队,在火神山医院陆续开展了已知全球最多新冠肺炎病例的尸检工作,研究结果完善了国家的新冠肺炎诊疗方案。 捐献者们默默支撑了这项工作——截至4月5日,这支团队在武汉完成36例大体尸检和穿刺解剖。包括蔡德润在内,来自火神山医院的有10例。 “这是一项伟大的工作,只有医患同心才能完成。”火神山医院医务部副主任张宏雁对记者说。 她还说,人们表现出的大爱和奉献精神,值得更多人铭记。 在知情同意书上,蔡雅卿签下名字,摁了手印。她在“采集方式”一栏选了“全身”,这意味着把父亲的遗体整个捐献给火神山医院。 “捐都捐了,这事就不应该太小气。”她说。 尸检分为三种:全身尸检、局部尸检、微创穿刺尸检。对遗体的影响依次由大至小,医学价值也由大到小。 全身尸检其实是让研究者取走一些器官和组织,最后仍要经过非常精细的处理,恢复遗体的完整性。随后,遗体会送去火化,骨灰交给亲属。 蔡雅卿签署的同意书上写着:“这一捐赠样本的举动会为别的患者带来更多治愈的可能。” 她没想“那么大”。她只是希望父亲能够帮到他人。她记得,2月8日到医院检查时,父亲呼吸已经艰难,喘得走不动路,需要人用轮椅推到病床上。他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为了减少上厕所,他那天不吃饭、不喝水。 在蔡雅卿眼里,父亲生前是一个极为乐观开朗的人。他爱笑,嗓门儿大,如果开着窗户,在一楼开怀大笑起来,从五楼都能听到。 蔡德润的生前老友保留着近年聚会的视频。这些视频里,蔡德润是饭桌上最开心的那一个。 蔡雅卿经常听父亲说“活一天赚一天”。他从前是长江航运集团的船员,曾在20世纪80年代的一次拖轮船队相撞爆炸事故中幸存。当时他失血过多,昏迷不醒,被救起时上身刺满了玻璃。他回家养伤,每月只拿基本工资,7年后回到长江上继续跑船。 从小到大,蔡雅卿没有听父亲主动提过那次事故。她知道,父亲“没有多要一分钱赔偿”。 她说,一个那么不愿意给他人、给国家添麻烦的人,如果生前知道自己的遗体还能帮助别人,肯定也会大笑着同意。 一点“私心” 女儿签字后,蔡德润的遗体带着特殊的代号,被送到火神山医院的负压尸检方舱内——这是全国唯一的针对烈性传染病的负压过滤式生物安全尸检方舱。 出于保护隐私的考虑,遗体仅以样本编号和研究编号区分。但每次在尸检方舱内,开始工作前,卞修武院士和他的同事会分列在手术台两侧,举行一个简短的默哀仪式。尽管身上的防护装备像太空服一样笨重,他们依然用力向前弯腰,向逝者鞠躬致敬 负压尸检方舱内,研究团队向捐献者遗体致敬。火神山医院供图 39位捐献者,帮助他们建立了已知全球病理数据最齐全的新冠肺炎病理样本库。 张宏雁说,对这种新发疾病的认识,不可能靠一两例来了解所有情况,“我们认为每一例都可能会填补一些未知”。 她还记得,一位男子填完同意书后提出,我们希望医学能够更好地提高技术水平,以后永远不要再发生这种疫情。 而蔡雅卿对记者说,她签字时还有一点“私心”——“我希望我妈妈能够回来”。她觉得,对父亲遗体“好好研究”,有助于弄清楚“这个病”到底怎么回事,让更多“遭罪”的人尽快康复。“我不要一下子变成孤儿,我想我最起码还能有妈妈。” 她的母亲仍在住院,脱离了危险期。在视频聊天时,医生告诉她,虽然病人躺在床上不能动,但是手有了一些握力,是好的迹象。 父亲的葬礼 3月25日,蔡雅卿独自从殡仪馆领到父亲的骨灰。她要为父亲举行一个葬礼。 疫情期间,她没有买到鲜花。社区工作人员帮忙买了一包纸钱和香烛,开车带她去了墓地。 蔡雅卿抱着骨灰盒,轻轻放进墓穴,摆正,盖上盖子。工人用混凝土暂时砌出一个斜坡,给墓碑留好位置。她暂时找不到人刻碑。 她点了蜡烛,烧了纸钱,突然下起很大的雨。上午10点左右她出门时,还是晴天。她慌忙从包里找出一个购物袋,盖在未晾干的混凝土上。 本来,她一直忍着眼泪,“我爸享福去了,不遭罪了,我不应该再哭哭啼啼的,不好,应该让我爸觉得,我会好好活着。” 社区工作人员对她说:“雨下大了,你磕3个头,我们把你送回去。” 蔡雅卿跪下磕了3个头,说了一句“爸爸,对不起”,泪水绷不住了,随着雨水流下,“我感觉老天爷都在哭”。 她觉得有很多“对不起”。父亲2月9日转到火神山医院,抱怨女儿慌慌张张,没给他带手机充电器。父亲后来在电话里说火神山医院吃的喝的都蛮好的,还“炫耀”有酸奶,但心烦的是一度打不了电话,只能找医生借充电器。 蔡雅卿当时有点放心了,因为“爸爸说话嗓门儿还是很大”。但是,父亲两天后便上了呼吸机。那是他们最后一次通话。 她甚至怀疑,是自己把病毒带到家里的。武汉“封城”后,父亲的肝炎药吃完了,她去医院买过药,疑心自己带回了病毒。2月7日,父母开始出现症状。 在父亲墓前,蔡雅卿觉得一切太突然了。“就没有个过程……我心里面最难受的是我觉得好多事情都没有完成,好多话都没有说……”她自责,很多事情一直让父亲操心。 去年蔡德润70岁生日,提出想吃自助式烤肉。蔡雅卿狐疑地看着平时打太极、清淡饮食、注重养生的父亲,问了好几遍,“你能吃烤肉吗?” 他说:“我没吃过,你平时吃的那些东西,我要跟你一起去吃一次。” 现在她知道,他其实是在跟自己妥协,“这也是一种爱”。 安葬父亲之后,蔡雅卿把父母的床单洗了,把床铺好,定期进去拖地,等待母亲回家。她每天好好吃早饭,“努力让自己生活得像他们在家里面一样。”从前她早上赖床,父亲会给她去买早点。 赵鹏南医生又来了,给她送来感谢信,上面盖着“武汉火神山医院”的红章,让她留个纪念。 拿着这张纸,蔡雅卿确信,父亲永远留在了火神山。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