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白鹿原
来源:昨夜东坡 作者:必记本 时间:2017-06-13 点击:
小说“白鹿原”是一部农耕文明的挽歌。在书中,作者从来都不吝惜笔墨描写各种农田劳作,如何耕田、如何收割,描写妇女们如何织布、如何烧火做饭------而这一切作者都以一种近乎是赞美诗的文笔在书写,细腻、恬淡而又深沉。就连写求雨的那一段,也是满含虔诚。
或许,作者陈忠实认为,农耕时代是人类最美好的时代,而这本书所写的正是在西方工业文明冲击之下,古老的农耕文明退出历史舞台的一段痛苦的经历。满清的灭亡、辛亥革命的爆发、共产党的兴起,无一不是西方工业文明冲击的结果。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人们会经历怎样的悲欢离合呢?
先看白嘉轩和朱先生。
白嘉轩既是一个地主,又是一个农民。按照阶级划分,很难说他是剥削阶级或是被剥削阶级,他是从农业文明中提炼出来的一个人物,是一个传统的卫道者。白嘉轩恪守着“耕读传家”的信条,勤劳、正直。作为族长,他以身作则,以乡约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从而规范族人的行为;作为父亲,他严格教育自己的子女,让他们和自己一样,精心守护祖先留下的土地和规矩。他的宽厚和他的严苛使他几乎不可侵犯。他的这种卫道者的形象在黑娃看来,就是“腰挺得太硬太直”。而朱先生恰恰代表了白嘉轩苦苦守卫着的道。白嘉轩代表了农耕时代的经济基础,朱先生代表了农耕时代的上层建筑,一个是经济的浓缩,一个是文化的浓缩。作者在书中一再提到白鹿精魂,这两个人可以称得上白鹿精魂。
白嘉轩的腰为什么会被打断?书中交代是黑娃的土匪打断的。其实白嘉轩的腰迟早要断,新时代的来临不允许有这样太直太硬的腰存在,因而他只能弯着腰,抬起倔强的头颅守卫着属于那个时代的道。 朱先生在书中是作为一个完美的圣人形象出现,却是带着遗憾离开。属于他的物质基础没有了,他自然也无法存在。朱先生去世后,白嘉轩感慨:“世上再不会有这样的先生了!”这句话是真话。现代人常常在吹捧某某人是国学大师,大学里都在开国学课,政府也在国外成了孔子学院用以鼓吹传统文化,这些做法都很可笑。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建立在农耕文明的基础上的,一旦工业文明取代了农耕文明,传统文化就只能成为戏台上的道具,不但似是而非,而且没有实际的用处。
鹿兆鹏是白鹿原最早的共产党,思想先进,一直在不屈不挠的做着革命工作,几经生死,却至死不渝。单凭这一点,鹿兆鹏就值得人尊敬,但朱先生是怎么评价他的呢?当兆鹏和白孝文作为对头在白鹿书院遭遇后,两个人勾心斗角,一个想抓,一个想逃。朱先生说了一句话:“看来都不是君子。”
很显然,鹿兆鹏也不是作者心目中的白鹿精魂。鹿兆鹏的不同于其他文学作品中的经典形象,作为一个导师级的人物,他的血统很不好。鹿兆鹏祖先的发家史很不光彩,用白嘉轩的话说,是“靠卖尻子发的家”;他的父亲是一个心术不正的流氓,而他,偏偏是白鹿原上第一个共产党。作者为什么不把第一个共产党写成是朱先生的儿子或白嘉轩的儿子?是有意为之?
鹿兆海是鹿兆鹏的弟弟,是一个国民党的下级军官。他身上并没有多少特别之处,他是当时一些青年的代表,这样的人物在当时很多。他在书中最出彩的地方是和白灵谈恋爱,他和白灵用掷铜钱的方式决定各自要参加哪个党派。而后,他一直珍藏着这枚铜钱。他和自己的哥哥都深爱着作为白露精魂的白灵。这里又有两个隐喻:那枚铜钱是否在说,国共本来就是一体,是一枚铜钱上的两个面。而他们兄弟俩对白灵的爱,是否在说两个党派都深爱着自己的家乡,深爱着自己的国家?
白灵是小说里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她是白鹿的化身,是作者笔下非常理想化的一个人物,是书中的白鹿精灵。在朱先生眼里,白灵文“可以治国安邦”,武“可以指挥千军万马”。但朱先生又觉得白灵的命运不好,“左边有一个黑洞”。白灵无疑是白鹿原上最美最有才情的女儿,她象征了白鹿原的柔情和炽烈的理想,但她却是流着泪走的。在白嘉轩的梦里,那头纯白的白鹿离开时满眼都是委屈的泪。其实这世界本来就不该她来,因为这世界太污浊。她是一个革命者,没有死在敌人的枪口下,没有死在叛徒的卑劣中,却被自己的同志活埋了。
白灵的死让读者很痛苦,我想作者这样安排内心也是痛苦的。如果她被敌人杀死,我们会痛恨敌人;如果她是病死,我们会感慨命运多舛。但她这样的死法却让人非常的郁闷,这种安排直接封死了我们能看到的光亮。
白孝文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本来是家族最有希望的接班人,却堕落成了乞丐、大烟鬼,差一点就饿死喂了野狗。然后经人介绍进了保安队,做了保安团的营长,又回到白鹿村认祖归宗。最后他参加了黑娃策划的起义,成了县长。他的人生从令人尊敬的族长接班人到乞丐,又从乞丐变为扑杀革命者的保安团营长,然后又称为投机的政客,这一切看似偶然,却也讲了一个必然的道理。白嘉轩认为孝文的堕落是田小娥引诱的结果,之所以被引诱,是因为孝文的意志不坚。还有一个原因是觉得孝文的媳妇没有找好。我倒是觉得,孝文的堕落是很自然的事情。孝文是给有思想的人,处在那样一个大变革的时代,让一个心眼活泛的年青人本分的呆在村里当一个卫道者,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堕落等于是给他的生命淬了一次火,在他接受的传统教育中又添加了另一种东西:狡诈、冷酷与残忍。我们的传统文化本身就有两面性,白孝文两者兼得。所以他最后成功了:当了共产党的县长。
黑娃是一个特殊的人。他的爷爷是长工,他的父亲也是长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也会一辈子当长工。当他领着自己的爱人小娥回到白鹿原后,所有的人都不接纳他,包括他的父亲。他是一个真正的无产者,他和小娥是白鹿原上最需要革命的人。鹿兆鹏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让黑娃到省城学习,黑娃因此成为白鹿原弄协的主要领导。大革命失败后,他随习旅参加了暴动,在暴动失败后又当了土匪,随后被招安当了保安团的营长。当了营长以后,黑娃开始学好为人,拜朱先生为师读书,回白鹿村祭祖,整顿部下,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好人。他的变化令鹿兆鹏大跌眼镜,问他怎么能回村里给曾经憎恨的祠堂下跪磕头呢?
作者把这个功劳归结为黑娃娶了个能让他安静的媳妇。以后他又帮共产党的游击队安全转移,和鹿兆鹏一起策划了保安团起义。看到这里,我们会觉得黑娃会顺理成章的成为新中国的一名功臣,会成为理所当然的领导干部。然而作者有和我们开了给玩笑,黑娃被当成反革命和岳维山、田福贤一起枪毙了,而坐在审判席上的却是被白灵憎恨得想打他俩耳光的白孝文。这是一个令人悲哀的冷笑话,真正需要革命并且真心革命而且学为好人的黑娃被镇压了,真正的革命者白灵牺牲了,革命的发起者鹿兆鹏生死不明,而投机者白孝文却当了县长。
鹿子瀮在小说中是一个非常丰满的人物。作为好人,他不够格;作为坏人,他又坏的不纯粹不彻底。他是一个聪明人,但缺乏智慧。他作为一个人存在着,比所有的人都真实,因为他具有人性中所有的原始的恶习。他贪财、好色、嫉妒、背后算计人,他也因此得到了一些风光。但这些习气让他有了一个致命的弱点:短视。尤其是他坐了两年牢出来以后,本来在认识上已经产生了一个质的飞跃,此时他已经没有了长工,大房子也被拆了,土地也卖的差不多了,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他会有一个不错的归宿。偏偏此时他的孙子出现了,孙子的出现唤醒了他的全部身体机能和思想机能,于是他又开始当保长,又开始买地雇长工,又开始了他的酒色生涯。因为这些事,他又一次成了陪斗的对象,被吓成了疯子,悲惨的死去。对这个人,我们心里生不出憎恨,也无法给与同情。
小说中塑造了许多女性形象,谁是作者心目中的好女人呢?这个问题问得不恰当,应该是谁才是符合白鹿原文化的女人?
白灵显然不是,她只是一个理想的化身,无法在人间长久停留。田小娥更不是,她是白鹿原文化的副产品,太过消极沉沦。在第三代人(白嘉轩算第二代)里,有两位女性符合这个标准,一位是黑娃的夫人高玉凤,另一位是白嘉轩亲自为三儿子笑义选的媳妇。
高玉凤的特点是知书达理,沉静温柔,她使野性的黑娃变成了好人。回归祠堂的黑娃和高玉凤的结合是完美的结合,但黑娃死了,高玉凤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孝义媳妇的特点是柔顺与勤劳。她在结婚是人们夸她最多的一句话是:“磕头的样子真美。”磕头的样子有什么美呢?这是在突出一种性格,一种近乎奴性的柔顺。在白嘉轩的儿子里,老大孝义已经不可能再回乡种田了,老二孝武除了种地还会做生意,只有老三孝义喜欢种地,也就是说老三白孝义是才是白嘉轩真正的继承人,孝义和孝义媳妇真正承载着传承白鹿原文化的责任。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孝义不能生育,他们的孩子是朝长工兔娃借的种。为什么要这样写呢?仅仅是为了刺激人们的好奇心吗?不是,作者这样写是在骂人呢。骂谁呢?骂现在招摇过市的国学大师呢。真正的传统文化随着农业社会的衰退已经消亡了,现在传世的所谓传统文化,是孝义媳妇与兔娃媾合的杂种,它衣着光鲜也罢,外表古朴也罢,骨子里流着的是近乎奴性的柔顺与麻木低贱混合在一起的血。
《白鹿原》并不是一部意识形态很鲜明的书,但电视剧就另说了,它只是展现了一个时代人们的生存状态,让读者自己去品,去思考。书中真正要表现的东西是对农耕文明的依恋,是对传统文化的敬畏,是对生命的礼赞。白鹿原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灾难,生命依然在繁衍。书中写了两次灾难,都带有很强烈的神秘色彩。闹旱灾时的求雨,闹瘟疫时的镇妖塔,看似非常离奇荒诞,实际上这些东西深植于我们内心的,书中的描写反映了作者对传统文化的敬畏,是一种心理需求,是文化的物化。
《白鹿原》一方面在礼赞生命的不屈与顽强,另一方面又表达了作者对生命的迷惘。白嘉轩晚年更象一个哲人,他明白了很多道理,也总结了很多经验。作为哲人的白嘉轩整天佝偻着腰象狗一样在台阶上晒太阳,仅仅是看明白而已,又能怎样呢?人生往往是这样,当你看明白的时候,事情已经由不得你来操纵了。朱先生看似走的很洒脱,其实是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亲手刻了一块砖用来堵墓道,当红卫兵挖出那块砖时,发现上面刻着字“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当把那块由两块砖合在一起的砖摔开时,发现中间也写着一行字“折腾到何日为止”。圣人朱先生算出了身后多少年的事情却又无可奈何,这该是何等的一种痛苦?俗人鹿子瀮从大牢里出来以后,“觉得整个世界整个白鹿原整个白鹿村都没有一处令人留恋,整个熟人生人包括白嘉轩父子、田福贤和岳维山等等,也都一下子变得十分可笑十分没意思了,和这些人争斗或交好都变得没有必要了。在那种心绪里,他甚至安静地企盼,今夕睡着以后,明早最好不要醒来。”可他每天醒来以后,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依然贪财好色,依然争名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