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知青----何光华
对于回到城市的知青来说,上山下乡是历史、是痛苦,亦或是美好青春的回忆,对于没能返城的苏茂华来说,上山下乡就是命运。他将在农村直至生命尽头的,南充已成为了他永远也回不去的“家”。
50年前,年仅14岁的四川南充少年苏茂华跟随母亲张桂英下放到光华一队(今昭化区磨滩镇佛岩一社)插队落户。开始了他的“知青”生涯。这个懵懂少年怎么也不会想到,从那以后,他的命运就和这个偏僻的小山村紧紧地系在了一起。如今,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早已回城,而他却在这里留了下来,成为大山里的最后一个知青,共同的经历让笔者想走近他,了解他,探究是什么原因使他在这块土地上坚守了整整半个世纪。
少年下乡:被女社员背到山村
2014年11月16日,刚刚转晴的老天突然变了脸,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让人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小车穿行在川北的崇山峻岭之间,蜿蜒的公路起伏很大,急弯较多,路面狭窄仅容两车交会,据说这里曾是红军长征经过和打游击的地方。两个多小时后,我们到达了昭化区磨滩镇佛岩一社知青点。
苏茂华今年64岁,身高1.5米左右,右脚微跛,人显得十分清癯单薄,黑瘦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苍桑,几十年的农村生活,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已和当地人无异,四间破败不堪的土坯房里摆着几件旧家具,家里惟一值钱的是前年买的25寸王牌彩电和一个冰柜。一张苍溪县革命委员会安置办知识青年花名册的复印件上,清晰地记载了他下乡的全部信息。
社长张德成说,为了迎接笔者,热情的苏茂华特地往返八公里,到磨滩镇买了肉、烟和酒,并劈了一大堆块子柴烤火。
“我这辈子太倒霉了,没有回城,没有工作,也没有成家,除了南充,就到过几次广元,唉……”苏茂华用打火机引燃柴禾,在叹惜中打开了话匣子。
苏茂华生于1951年10月,家住南充新四街。在他的记忆中,父亲苏汉青以烤酒为生,母亲张桂英是个家庭妇女,还有个哥哥苏茂其。他7岁那年,父亲因肋骨上长了个脓疮,无钱医治而撒手人寰,由于家里太穷,苏茂华没有读过一天书。“我算个啥子知青嘛?”苏茂华苦笑道。
1965年,开始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经不住上面的再三动员,守寡多年的母亲张桂英加入了下乡的队伍,想着靠自己的勤劳也许能挣个出路。但她和其他下乡青年不同,一不是学校毕业的,二还拖着个14岁的孩子。苏茂华跟随母亲从南充来到了苍溪龙王公社光华一队,开始了他艰难而又不幸的人生。
“那年1月5日将永远铭记在我的脑海里。我们上千人带着简单的行装,聚集在南充五星花园,广场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大红的标语铺天盖地。满载着40多辆下乡知青的“解放牌”汽车缓缓启动,家长和亲朋好友都紧跟着汽车不断的挥手、不停的叮嘱、锣鼓声、口号声、广播声、喇叭声、哭泣声、再见声交汇在一起。每辆车由一位军代表和一名老师带队,把我们送到仪陇和苍溪。一辆卡车又把40多名知青拉到龙王公社,我们9个人被分到了佛岩一队。那时,我年纪小,加上饿,没走几步就哭了起来,是后来当了大队妇女主任的刘正兰把我从30多里外背到了生产队……”
青年遇险:右腿不慎摔成残疾
光华一队地处苍溪、广元、旺苍三县交界处,有20余户80多人,由于人多地少,土地贫脊,在那个挣钱靠工分,吃粮靠集体的年代,社员们过的是吃粮靠返销,花钱靠救济的穷日子。
按照当时的政策,生产队专门修建了四间计120平方米的知青点,将母子二人及南充知青刘德生、冯大志、万银连、郑伯元安置在一起。每人还配发了扁担、粪桶、锄头、镰刀、蓑衣等农具;水桶、马灯、木床、草席、粮柜、蚊帐、铁锅、菜刀等生活用品。
“那时我还小,母亲认为我应该读书,于是把我送到佛岩村小学读了三年,好歹有了点知识,后来因家里年年倒补,只好辍学务农,每天挣八个工分。慢慢地我长大了,成了全劳力,可以背250斤上坡下坎了。”提起那二年,苏茂华一脸自豪,不时往火堆里添柴,低矮的偏屋顿时烟雾缭绕,呛得我们咳了起来。
1977年12月的一天,生产队派苏茂华往果渡坪背粪,当时因天冷起了黑凌,路上湿滑,苏茂华背了180斤牛粪,不慎一脚踩空倒了下去,一大背牛粪全部压在他右腿上,顿时肿了起来,痛得他眼泪直流。知青李兴国赶紧找来医生,经检查错了骨,虽然医生给他复了位,但右腿关节明显变形,整天躺在家里,幸好母亲形影不离,天天煮饭喂药照顾着。
半年后,苏茂华终于下了床,但从此落下了残疾,右腿走久了会痛,天气变化也会痛。劳力明显减弱,力气大不如前,生产队给他补助了两年工分,算是对他的补偿。
1979年,知青大返城开始后,同来的知识青年先后返回南充,可不知为什么,28岁的苏茂华却没有回城,当地政府也没有为其安排工作。有的说,苏茂华成了废人没有单位要,也有的说,苏茂华老实木纳,没有去找政府。还有的说,苏茂华和母亲均在乡下,哥哥也在广元工作,南充举目无亲,所以他们不能回南充。
1989年, 六十多岁张桂英患了急病,仅三天便离开了人世。苏茂华想起母亲年青守寡,拉扯两个儿子长大,操劳一生,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不由得大哭了一场。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他将母亲安葬在知青屋后面,年年都要去母亲坟前烧纸。
相依为命的母亲走了,苏茂华更不能离开佛岩了,他说:“母亲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就是死了也要陪伴母亲。”他晚年最大的愿望,就是给母亲立个碑。
中年犯浑:认养了个弱智儿子
“我这人就是个孤独命,一辈子连个女人都找不到,认了个儿子又不争气,太窝囊了。”提起家庭,苏茂华连连摇头,一脸无奈。
苏茂华42岁那年,有个姓王的外地二婚女人嫁到了佛岩村,一年后,男方嫌她整天疯疯癫癫,不要她了。苏茂华见她可怜,就收留了她和7岁的儿子。谁知同居不到一年,那女人丢下儿子和他跑了,从此没了音讯。善良的苏茂华只得又当爹又当妈,独自挑起了抚养“儿子”的重任,并给他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苏光明,小名毛娃子。
可是,儿子带给他的不是“光明”,而是无尽的烦恼。他成天傻兮兮的,连钱都认不到,因为先天弱智,12岁才读幼儿园,10多天后因打老师,老师说啥也不要他了。回到家里,他不仅不干活,脾气却怪得很,有时苏茂华把饭煮晚了,儿子不但打他,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日你先人”。
苏茂华说:“儿子让我操碎了心,也伤透了心。他哪里是我儿子,就是我的老子。”
苏光明25岁那年,长得人高马大,苏茂华拿出省吃俭用攒下的2000块钱,托人给他说了个抱女子。女方叫李华英,磨滩镇新华村人,结婚后,俩人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可不知为啥没有小孩。有人说,李华英患有心脏病不能生育,也有人说,苏光明傻兮兮的,连夫妻之事也不懂。儿子媳妇从不下地干活,苏茂华忙里忙外,累得像个陀罗,仍然起早贪黑地干,不敢有丝毫怨言。因为他知道,有媳妇在,就可以拴住儿子的心。
然而老天并不怜悯他。终于有一天,媳妇还是走了,原因很简单,她嫌丈夫傻,也嫌这个家穷……
2009年,儿子把常年在外打工挣下的一万元钱交给他,苏茂华替他存进了信用社。不料没过多久,儿子硬逼着他取出来,说是要借给晋贤乡的一个朋友,苏茂华苦苦劝说,儿子非但不听,又欲拳脚相向,身材瘦小的苏茂华只好服软。如今六年过去了,对方不但未还钱,连个人影也见不到。
有人劝他“休”了这个忤逆的儿子,苏茂华苦笑着说:“我和毛娃子毕竟生活了三十多年,也有感情,他虽然傻,但把我喊爸爸,在外打工还打电话问候我,有毛娃子在,这个家才完整,我才有个念想,老了才有寄托,不管他怎样对我,我也不能与他分开,也许是上辈子欠他的吧,这辈子犯贱来还他。”
笔者的心如灌铅般沉重,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因为在现实面前,任何道理都显得多余和苍白。
晚年孤独:幸有父老乡亲照料
因为儿子在外打工,加之乡亲们离他较远,因此,偌大的知青屋只有苏茂华一人留守。多年来,苏茂华耕种一亩多土地,喂一头猪,养几只鸡,周而复始,年复一年,日子过得十分清苦。
近年来,当地村民大都修了新房,有的还盖起了小楼,可苏茂华收入微薄,没有积攒,根本无力修建新房,仍然住在五十年前的知青点,生活水平还不如当地村民。
前几年,镇里将苏茂华父子的户口迁到磨滩村四社,变成了居民户口。因苏茂华无钱修房,不能搬到镇上去,仍然居住在知青点。
“今年由于谷种有问题,只打了200多斤谷子,还挖了300多斤红苕,粮食肯定不够吃。”苏茂华忧心忡忡地说。
1986年颁发身份证时,不知什么原因,有关部门将苏茂华的出生日期写成了1956年,比真实年龄整整小了5岁。由于这个原因,他一直无法享受城镇居民养老保险。
十多年前,为了落实知青身份,苏茂华回了一趟南充,可是没有任何结果。七天以后,等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发现800多斤谷子和腌的腊肉全部被盗,苏茂华欲哭无泪,从此再也不敢外出了。
民兵连长明安贵说:“苏茂华扎根山区多年,能和当地群众打成一片,前年冬天社里修机耕道,要求每个村民集资40块,苏茂华二话不说就拿出来了,村里有啥事,只要喊一声,他都乐意帮忙,从来不要报酬。村民们都亲切地叫他老苏。”
前年,苏茂华病了,无法起床,社长张德成跑去照顾了三天,帮他煮饭、拿药、喂猪。去年有七八个村民主动帮他翻瓦,换檩子。2014年4月,七个当年插队的知青,专程前来看他,为他捐了些款,并将他的知青屋挂到了互联网上。
从2011年开始,当地政府将苏茂华父子纳入城镇低保,且逐年增加。每年春节,居委会还要发放200块慰问金。
采访结束时,有人带信给苏茂华,说他儿子苏光明要回家了,笔者不知道这个消息对苏茂华是喜还是忧?只能默默祝愿他晚年再无清贫,再无忧愁……
(本文主要作者何光华系原广元县香溪公社元林一队南充知青,另一作者何明圆为南充晚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