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天堂的舞台上——怀念农老

来源:原创 作者:盛文秀 时间:2017-01-08 点击:
             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拨过去是一串忙音,连着拨了几天都是忙音。我知道,农老不在了,他的儿子睹物思人,也许是出去散心了。曾经,只要一拨通这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就传来农老慈祥、温和的声音:“喔,是小盛啊,你好你好……呵呵呵——”老人爽朗的笑声涌自肺腑,仿佛吹来一阵春风,吹得草木返青、阳光变暖、河水波光粼粼……农老的笑声深深感染了我,随之我再也电话里大笑起来,笑得心头阴霾消散……
      我曾经问农老,“您过得很开心,您的心里没有烦恼吗?”农老瞧着我又笑了,“没有烦恼?我不成神仙啦?”他叹了一口气,“谁都有烦恼,唉,要学会放开,放下。”农老年轻时是上海“人艺”的话剧演员,也扮演过电影角色,五八年反右时因给支部书记提过意见,被打成右派,发配到黑龙江佳木斯地区的农场,经历了家破人散,被历次政治运动迫害的惨境。他在北大荒待了近四十年,直到七十岁时才离休回到故乡上海。如果没有乐观、豁达的精神,农老何以战胜这么多的坎坷磨难,站在了九十岁的高龄上,且展现出超越年龄的蓬勃和活力!
       我仍是很好奇,农老在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度过了漫长的四十年,尤其是五、六十年代的饥饿贫困时期,他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农老依然很幽默,他说他在东北吃到好东西了,那玩意儿养生,可惜你们都不敢吃!农老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我更好奇了,农老吃到什么好东西,打下了好身体的基础?
       那天我们知青聚餐,农老坐在我的旁边,他的胃口极好,吃了红烧肉,还有鸡、鸭、牛肉等,知青热情地为他夹菜,他都吃完了,自然而然地吃完了。对于我的好奇,农老神秘地朝我眨眨眼,压低了声:“现在吃饭,说了不合适,等会告诉你。”饭后,我和农老聊了起来——“那些年,我吃了不少“衣胞”,即“人体胎盘”。 我认识一位妇科大夫,她可以从医院带出“衣胞”。那玩意儿血沫拉忽的,一般人吃不进,更多人不知它的营养价值。我懂啊,这玩意是好东西,母血十个月的营养都在这里头。我把它弄干净了,剁碎了包饺子吃。吃起来有点膻,不好吃也不难吃。那时吃不到肉,这玩意就是“荤腥”了,图个营养呗!也弄不到太多人体“衣胞”,我就吃牲口“衣胞”,嗨,牛啊马啊产驹了,我就向喂牲口的大爷讨,开始他们笑话我,后来也习以为常了主动送给我。呵呵,那玩意比人胎盘大好几倍,味道更膻……”农老还说了个笑话,“有一次,他用牲口胎盘包了饺子,正准备吃,有右派朋友来玩,见是肉饺子,这位朋友馋啊,吃得很带劲。末了,问农老包的什么馅?农老照实说是牲口的衣胞啊,那位朋友当即犯恶心了,跑到外面“哇哇”一阵全吐了。”农老说完“哈哈哈”好一阵大笑,笑得眼泪都溢出了。我怎么听着好心酸。农老说起那些心酸的往事,时常带着笑声,那是超越痛定思痛的藐视,或者说他早已把它们踩在了脚底。农老说他比那个右派“皮实”多了,那个右派不到五十岁就生病死了。农老还说了一个长寿的“秘诀”(与当下的说法相悖),他说在北大荒几十年坚持天天洗澡,春夏秋洗冷水澡,冬天洗温水澡。周边的人想跟他学,坚持不了几天就感冒了,就放弃了。农老说,他的家境好,洗澡的习惯从小就养成了,不洗澡睡不着觉,周边的人没有这个习惯,要养成就难了。农老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超脱的精神境界,使他走出了北大荒的风霜雨雪,走进了霞光灿烂的晚年。
       随着与农老的几次相处,觉得农老的健朗长寿不仅在于性格的乐观、豁达,更是对生活的热爱,和他从事的表演艺术的不懈追求,在追求的路上农老永葆青春和活力。
       2010年冬天,我陪农老参加了知青聚会后,顺道去附近的虹口公园散步。我俩走进公园,见很多人聚集在公园的空地上大合唱,悠扬、整齐的歌声吸引了我们,我俩不由驻足聆听。合唱休息的间隙,农老怯怯地问我,他想趁着休息时间为大伙朗诵一首诗,问我行不行?我笑了:好啊,怎么不行,我去对主持人说。当主持人拿着麦克风介绍农老时,农老已健步走进会场,站在了广场的中央。这天农老穿着一件红色的滑雪衫,藏青色的西裤,头戴黑呢子的贝蕾帽,精神饱满,气宇轩昂。我惊讶上了台的农老竟然挺直了平日里弯曲的腰背,这位上海“人艺”的话剧老演员,今天要在这个简陋的舞台上,为他的故乡人作一次朗诵表演。农老酝酿着情绪,很快入了戏。观众的目光“刷刷”地向这位耄耋老人聚拢。因为广场紧挨着“鲁迅纪念馆”,农老为大伙朗诵了臧克家为纪念鲁迅而作的诗歌《有的人》——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农老低沉、浑厚的音色,饱满的情感,一下子征服了底下的观众,我见有一些游客悄悄朝这边围拢。观众席上一片寂静,只有农老的声音如惊雷一般在人们的头顶滚过——
有的人,骑在人们头上:“呵,我多伟大!”
有的人,俯下身子给人们当牛马。
……
骑在人民头上的,人民把他摔垮;
给人民作牛马的,人民永远记住他!
      农老的眼里噙着泪光,他仿佛在作着生命的宣言,表达着对世道的爱憎;一位耄耋老人,挺直了佝偻的腰背,他的声音像子弹一样强劲,穿透了冬日里阴霾的天空,直冲云霄。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他的下场可以看到;
他活着为了多数更好活的人,群众把他抬举的很高、很高……
观众席上始终一片寂静,无声的共鸣像潮水一样向农老汇集,人们用眼神与这位老人作着交流,老人瘦弱的身躯何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沉默片刻,观众席上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长久长久没有停息……
我曾观看过很多次诗歌朗诵表演,从没有像这一次内心产生的震撼,原来诗歌朗诵可以有这样的震撼力!农老的表演艺术透着生命的厚重感,近乎一种生命的呐喊!我也看到了广场上聚合的民心,谁也玷污不了,谁也推翻不倒!
      这样的艺术震撼,这样经久不息的掌声,对于农老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2006年夏天,在“黑龙江知青博物馆”的奠基典礼上,在70万知青挥洒青春的这片土地上,农老为我们朗诗了《昨天,今天,明天》,他高亢、激昂的嗓音,显示了战胜苦难的力量,显示了对这片土地的无比热爱;他站在舞台上,穿着红色的印着“知青”两个大字的T恤,与之后直冲云天的十三响礼炮,交相辉映。农老他永远属于舞台,政治运动的一次一次剥夺,没有击垮他对艺术的追求;而今他依然喜欢舞台,他的生命与艺术永不分离。
农老经历了人生诸多不平,但他对生活从不抱怨,享受着他晚年的美好时光。他的家在浦东,一周独自乘车来浦西四次,参加老年大学的学习,竟然还学声乐、古典文学、诗词;他还参加了上海市和徐汇区两个老干部合唱团;他有很多知青朋友;对知青们关爱有加,逢年过节,他总先于我们电话问候,令我们小辈惭愧至极:农老,我们该向您拜年、祝福,您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说,我们都是战友嘛!
       2011年秋天,农老因患胃出血住进了浦东的仁济医院。我去探望,特意买了一束漂亮的鲜花。农老住在高干病房,他离休前任北大荒艺术团话剧导演,享受副局级待遇。农老靠在床头,精神尚可。我送上鲜花和祝福:农老,愿您早日康复,晚年生活如鲜花般美丽!农老笑了,笑成一朵金灿灿的菊花。农老说医生小题大做,他没有大问题,很快就会出院。我想农老胃出血也不要紧,再过三、四年他就是百岁老人了,我愿他能活到一百岁!
不想在之后的一年时间里,农老几番进出医院,我因陪护病重的老父亲,没有抽闲再去探望他,他却在手机里关心着我儿子的婚事,关心着我老爸的病情。我感慨,病重的他,心里还装着我这位“知青战友”。
       2012年7月12日早晨,一条短信来自农老的儿子:“老爷子走了……”我惊愕,我哀伤:太快了,农老您就这么走了?我还没有向您告别呢!我原准备下周去看您,这个机会永远没有了!10天后,我的父亲也离世了。我忘记了炎夏酷暑的煎熬,沉浸在丧亲的哀痛之中。
与农老作了最后的告别,当晚我留下了文字:
       “2012年7月17日,我和十几位知青代表来参加您的“遗体捐赠仪式”。我久久凝望着您的彩色遗像,您穿着一件红色的夹克,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您似乎在对我说,快乐点吧,生活是美好的!我把折叠的九只千纸鹤,轻轻地放在您的身边,愿您驾鹤升入天堂。您躺在鲜花丛中,高贵的头颅,瘦削的身躯,像一尊雕像,我又想起了虹口公园的一幕——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我知道,农老和他爱人的名字,被统一镌刻在公墓的一方大石碑上,在密密麻麻的捐献者名字中,要找到农老的名字,需费一番眼神,但我确信,“农中南”三个字已镌刻在我的心里,我们众多知青的心里!
       天堂的舞台上,传来您深情的诗朗诵——
        骑在人民头上的,人民把他摔垮;
        给人民做牛马的,人民永远记住他!
                                                                                                            2016.12.26.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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