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学人不乏海派之风,可他是个另类
来源: 近代学术 作者:孙郁 时间:2024-05-29 点击:
八十年代末,我在鲁迅博物馆第一次见到子善先生,他长得单薄,但精力充沛,说话时显得有点滑稽。偶也到鲁迅藏书库里寻点什么,与博物馆中人有点自来熟。北京对于他,是访书的好地方,在会议上交友,于旧书店旧街市流连,总能捕捉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个时候他的眼睛放着异常的光,自然也有几分得意。有人说他是文学史料的侦探者,那是对的。
沪上学人不乏海派之风,可陈子善略有点复杂,他对于张爱玲、邵洵美、叶灵凤、施蛰存、郑逸梅等颇为欣赏,但细细看去,京派的趣味也是有的,知堂、林徽因、台静农、沈从文、萧乾都吸引他,谈及诸人,带有一丝敬意,藏书家的惬意和鉴赏家的表情晃动在字里行间。其实上海有几个学人都有类似特点,黄裳的文字就有周氏兄弟的影子,施蛰存的小说虽被视为“新感觉派”的一种,看他的随笔,则让人想起“苦雨斋”的某些滋味。京海两派遗风能够融合,气象自然就不那么小气。王安忆、刘绪源的文字就南北互感,样子是海派的,辞章则略见北人的清峻气。我觉得现代文学研究者中,保持这种遗风的,子善先生是个代表。他晚年主编《海派》杂志,可周围的朋友,新京派不乏其人,以京派眼光看海派,又用海派的灵感揣摩民国以来的文脉,古朴的语气,也是旧里见新,新中含旧的。
子善先生在某些地方有点民国报人的样子,对于书林信息格外留意。他识人甚多,爱好也杂,交游范围在多个领域。多年间欣赏那些非学院派的文人,北京的止庵、谢其章、赵国忠,上海的张伟、周立民,都是可以深入对话的人。那些在大学围墙外的爱书人,既读象牙塔里的文字,也阅世间这本书,学问是带弹性的。民国的报人曹聚仁,就游走在书斋与街市中,甚至是战地记者,写出不少佳作。这种境界,陈子善神往得很。他回忆说,1966年还是高中生的他,去中国人民大学造访曾经的《大公报》记者、新闻系主任蒋荫恩,表示要学新闻专业。那原因有“无冕之王”的惬意,可惜时代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子善先生送给我的书,看后都不觉枯燥。他论文很少,书话写作为其所爱,这几乎涵盖了其大半著作。研究现代文学的人中,唐弢、姜德明都以书话闻世,且传播很广。可目前的学者,多不碰这样的文体了。书话的好处,是浸于书林之中,多是版本鉴赏,行迹考辨,行文不必涂饰,辞章本乎性情。有人,有事,有诗,旧式文章的风格也藏于其间。看他的文章,是白话文路边的林木,标出各路人等,左翼作家,保守学者,独行的诗人,都有可说、可评、可感之处。如此宽厚地对待不同流派的人,是感到惟有差异性审美的碰撞,意义才能出来的。
我觉得归纳他的学问不太容易,如果硬要总结的话,可以说是以一带多,串糖葫芦式的。由鲁迅而串出钱玄同、刘半农、郁达夫、台静农、梁实秋、萧红等;因“苦雨斋”而引来废名、徐祖正、张定璜、陶晶孙、曹聚仁、江绍原诸人;从郁达夫生平而关联到徐志摩、蔡元培、曹禺、柳亚子、林语堂一众;至于张爱玲,则像是海派河流上的船,月色下有点孤单,两岸是洋场上的墨客身影:傅雷、丁玲、苏青、夏衍、柯灵、李君维……一而通多,多而归一,散而不乱。一个人就是一片风景。
1976年,陈子善参加《鲁迅全集》书信部分的注释工作,这对于他后来的学术兴趣,产生不小的影响,那段日子训练了校勘、释文的本领,熟悉了诸多文本细微之处,更重要的是了解了三十年代文人的情状。在第一手资料中,发现教科书的表述可修订者多多。他关于周氏兄弟,常常有别样的体味,那些不是从外在理论出发的演绎,而是对史料片段的解析。鲁迅有一篇《娜拉走后怎样》手稿,流传到美国。陈子善对此颇为上心,他在《遗泽永留,友情长存》一文介绍了鲁迅《娜拉走后怎样》手稿的下落,对于细节披露甚多。手稿如何在战乱中由台静农转入魏建功之手,魏建功又如何物归原主,交代得清清楚楚。有趣的是,手稿长卷有常惠、魏建功、马裕藻、舒芜、许寿裳、李霁野六人的题跋,可谓鲁迅身后的一段佳话。魏建功的儿子魏至因此曾找刘思源和我说,想去美国寻来,他和台静农长子很熟,建议鲁迅博物馆出资收之。可惜那时候因条件所限,未能如愿。由陈子善的一篇文章引起的故事,溅起了微澜,让我至今难忘。再比如,他梳理郁达夫与鲁迅的关系史,年谱做得很细,将两人交往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小说《故乡》在日本传播很广,如何进入日本读者视野的?陈子善靠日本学者铃木正夫帮助,才发现是郁达夫推荐过去的。这里既可看出郁达夫对于鲁迅的热爱,也能感受到中日民间交往的线索。一段历史之谜,就这样解开了。这些琐碎之事,学者一般不太注意,但一旦打开旧岁之门,风景就不同了。而且有时候,其作用要胜于某些空泛之论的。
我后来读《发现的愉悦》《纸上交响》两书,才知道陈子善痴迷于绘画与音乐,对旋律、图像、文字都很敏感,不限于古典和现代。我很好奇莫扎特与舒伯特如何影响了他,现代文学研究是否留有这些底色也未可知。他的张爱玲研究,涉猎面就很广,从插图,说到文本,在灵动的线条里,也窥见作者文字折射的意象。这里可以看出子善先生对于笔墨、构图的赏析力,并由此进入文学史的长廊。那本《比亚兹莱在中国》,有作者无言之言,内心对于超常规的精神变异性表达的青睐,也注解了他欣赏鲁迅与张爱玲的原因。这分明露出了埋藏在其内心深处的狂狷和自我放逐之意,这本书的编辑后记看似漫不经心的走笔,实则是对于庸常的揶揄。这让我想起他聊天时的幽默之状,嬉笑与反讽之中,幻影皆逝,而真人之迹显矣。
多年间,他编辑的书籍数量不少,《回忆郁达夫》《回忆台静农》《龙坡杂文》《记忆张爱玲》《叶灵凤随笔合集》《董桥文录》,读后觉得新鲜,为读者和研究者提供了难得的篇什。北京有位老作家南星,很会写文章,张中行对其称赞得很,但文学史不见其迹。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陈子善通过各种渠道联系到作者,终得较详的信息。南星的文字,无京派的老气,清净而幽玄,有先锋笔意。他将南星的散文集《甘雨胡同六号》编辑出来,并感叹“许许多多文学成就远不如他的作家,早已出版了选集、文集乃至全集,而他直至去世,无论诗集还是散文集都未能重印或新编出版,文学史家也未对他的诗文给予应有的关注,实在是件遗憾的事”。我觉得他是有考据癖的,也有发现的快乐。一般的史料专家,都有特定的研究范围,不太注意失踪者的笔墨。陈子善的趣味从民国延续到当下,无论什么出身,凡引人入胜的辞章,悉入眼帘,且记之,绘之,力推其流布于世间。2001年他主持《上海文学》“记忆·时间”栏目的时候,就第一次在大陆推荐了木心的作品《上海赋》,引起读者的注意。他后来写下的《木心笔下的张爱玲》,一方面感叹木心的神来之笔,也考证出其记忆的不确,史家的态度,历历在目。
陈子善讲话的时候,急来慢去,亦庄亦谐,略带缓冲的节奏,有点像汉字的平仄之舞,显得好玩。行文呢,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看不到硬凑的痕迹。有人会说他浅,没有厚重的专著,但这“浅”中,却显出思想的透明,和心绪的透明。五十余年来,他把玩版本,流连尺牍,打捞遗珠,会心的样子像个顽童。在日趋模式化的学院派里,依然灵动有趣,又常带着冷静的独语。这让我想起旧岁的诸多学者,心无旁骛,有定力在的。在学术成为流水线的生产的今天,许多人的词语是没有温度的。陈子善则不然,他的书是从手工作坊里出来的,上面印着对于艺术的初始感觉,和触摸存在的灵敏神经。扣历史之门,听贤者之音,在他是一种享受。读陈子善的文章,能感到目明、神清、思远,悠悠然与智者为伍。世界变了,他自己还在那条路上。经由他的墨迹,斑斑点点间,连成了一部个人的文学史。
原载《文汇报》
(责任编辑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