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道“年味”穿越古今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赵畅 时间:2024-02-10 点击:
拼图/日升

      吴侬软语的江南,在食物的制作上,似乎也不失其精细而柔顺的个性特点。就如年糕,无论是前期的选米(粳米)、浸泡、轧粉、榨水、刷粉、蒸糕等,还是后期加工的揉团、搡锤而令其晶莹剔透起来,那腾挪间产生的惊艳就恍如越剧演员完成了一次出袖、绕袖、抖袖、搭袖、收袖的精彩表演。于是乎,江南年糕也就几乎成了江南格局最大、境界最高的一道文化珍馐。

      我从小被寄养在浙东四明山麓小山村祖父祖母家,每当进入隆冬,小山村便家家户户开始搡年糕。或许是因为搡年糕需要笨重的石臼,为避免移动的不便,通常都是固定在一两个点上进行加工。有一次,我闯入了加工现场,那种特有的氛围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阴霾低垂的下午,来到我小公公(祖父的小弟)的家门口,从门缝飘出来的欢声笑语,足以说明搡年糕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一俟推开木门,那由大铁锅烧出来的像薄雾一样的热气扑面而来,从中分明缥缈着米香、粉香与糕香。

      在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这年糕的馨香早已勾出我的馋虫。小公公见我进去,顺手将一段两个乒乓球大小的糕团塞给我。于是,我一边就着暖融融、香喷喷的糕团,一边看刚蒸出笼的糕花倒入石臼被揉捏成团以后的搡锤过程。

      搡年糕的核心环节之一,其实也就是搡锤。因为搡锤得到位与否,将直接影响年糕的质量。搡锤时,但见一人翻糕团,一人举石锤搡锤。原来,搡锤是一件很累的活计——与黏性十足的糕团交互,如果说搡锤下去还算轻松的话,那么,要再拔将出来,就费劲多了。事实上,翻糕团者正是利用了这中间的时间差,得以不断调整折叠、翻转的角度。就这样,在两人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默契配合中,经了上千次的搡锤,糕团始因纯熟而透亮,因黏稠而生出韧性——而当在旁的老师傅伸手朝大糕团用力一按,见按下去的地方能恢复原样,他就会说,“搡锤成了,收了”。于是,进入下一道年糕成形的工序。

      老家的年糕加工因以粳米为主外适量掺入籼米,所以吃起来比较松软,也绝不粘牙。白胖温润的年糕看似没脾气,却是烹饪里的百搭能手。自打搡了年糕,春节前后隔三差五我们就能吃上焯菜年糕、小炒年糕、糖煎年糕等。一个冬日的早晨,在低沉阴冷的老屋里就餐,我不时打寒战,见屋外旭日东升、暖阳普照,于是端着一碗焯菜年糕走向外面院落。没想到,大叔、二叔也尾随而至,他们一边说“慢慢吃,小心烫”,一边竟各自夹几片年糕到我的碗里。一句朴实的话语,一个简单的动作,胜似任何的关爱,也从此定格在了我记忆的底片上。当年春节过后,我准备返回城里读书。临走前的一个晚上,亲戚和邻居闻讯后或多或少、或前或后送来了一大堆年糕。尽管我知道,那年头大家都过得挺不容易,但在他们心里,这年糕定然是最拿得出手的礼物。

      其实,即便在江南同一个地区,年糕的制作方法也不尽一致。就如越剧故乡嵊州,因为通常选用的是纯粳米,不仅制作的成品恍如“块砖”,硬度相对较高,而且不叫“年糕”称“麻糍”。可别小觑这“麻糍”,将它切成长一寸许、宽一厘米左右的小条状,与咸菜、豆腐、瘦肉、冬笋、大蒜、鸡蛋丝等加工在一起,便自成为一道不错的席间点心。我曾在嵊州读书,对于嵊州豆腐年糕颇有些发言权。暂且不说其咸香、肉香、蛋香、蒜香等混杂合成的鲜香是如何占据着舌尖C位,单是那“麻糍”吃起来就特有嚼劲——尤其是那种韧而厚实、精而回弹,口感筋道爽滑,且反复咀嚼而令滋味悠长的特性,让我觉得这“麻糍”正是为嵊州豆腐年糕应运而生的。

      年糕,作为从江南粮仓、农家水磨里回转出来的稻米精华,选材很重要,但加工工艺也不可忽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春节,我应邀赴大学同学家做客。当酒过三巡,同学母亲将素面朝天刚蒸好的年糕端上桌来(蘸糖吃)时,我顿时傻了眼,“这是你们的年糕?怎么可以这样白净透亮呢?”老同学笑着说:“这叫‘梁湖水磨年糕’,也叫‘水晶年糕’,它最大特点就是品相‘白、透、晶’,入口后‘糯、滑、甜’,历史上还曾做过贡品呢!”

      梁湖地处绍兴,是上虞城区的一个街道。相传,清同治年间,梁湖洪山湖村有个农民陈培基,他从豆腐制作方法中得到启发,在年糕制作的前道,增加了“水磨”工序。后人经过发掘整理,发现梁湖年糕独特的秘诀在于“精选水质”,利用当地皂李湖、洪山湖的清亮水源,同时选用优质的白粳米作原料,采用绍兴罗山石磨等工具磨粉。因为一改落后的“只用燥粉加水拌和蒸舂手捏而成,易致开裂、口感粗糙、外观色泽晦暗”的传统制作法,加之“选浸、水磨、榨压、刨粉、熟花、槌摏、分团、揉合、成形”九道工序一道不少,终令“水磨年糕”迎来了“凤凰涅槃”的春天——其“白色如玉、晶莹剔透,坚软相宜、糯而不粘,食之滑溜上口”。更兼清光绪朝末的武英殿大学士(内阁宰相)王文韶(祖籍上虞),每来梁湖西山王氏祭祖省亲,总要带一些“梁湖水磨年糕”回府,且因进奉慈禧烹尝年糕,让太后赞不绝口,自此“梁湖水磨年糕”渐渐成为朝野皆知的贡品特产。

      糯叽叽的年糕,是江南的风物所化,生活气息的浓缩。千百年来,它能成为人们食物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恰是因为它不仅是物质的,也是文化的,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著名乡贤谢晋导演生前但凡率全家回上虞老家过年,总是不忘先行采购“梁湖水磨年糕”。有一年,他回老家的时间要推迟一天,怕采购不到,就来电让我代购。年夜饭的餐桌上,在众多的菜品中间,一大碗由被切成一段段的“梁湖水磨年糕”和被线解成一片片的粽子组成的点心,总是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其实,这也是谢导特别安排的一种老家讨彩头的乡俗,意谓“高(糕)中(粽)”。自然,春节期间谢导更会亲自下厨掌勺,烹制他富于谢氏特色的咸菜炒年糕、荠菜炒年糕、菜蕻炒年糕等“小炒年糕”。须知道,每一道年糕点心都寄托着谢导这位游子日积月累的乡愁,或者说,年糕在谢导心里就是一种精神符号、乡情代码。

      而今,纯手工加工年糕的店铺已经很难寻觅,毕竟年糕的消费群体在不断扩大,要满足消费需求,代之而起的则必然是专业化、规模化的生产。或许,机械化的生产,会消弭手工操作带来的温度,但当每一道程序都力求还原并赋予手工生产的内涵与意韵,甚至在某些环节还提升了精细化的程度,以此彰显机械化生产的优势之时,比如用当年新产的晚粳米制作,夹水带浆充分磨合、充沛磨糊,让稻米的分子得到重组,口感也得以改善,我们就大可不必担虑年糕的品质问题了。事实上,年糕销售“四季畅旺、通达全域”,就是年糕质量最直观最生动的广告词。

      当年味渐渐弥散在大街小巷的腊货里时,有一天我走进了梁湖街道的一家年糕加工企业。听闻机器加班加点的轰鸣声,看着自动的流水线,再回望厂区排列的货车队,在香气氤氲中我深深地感受着穿越古今的江南年味。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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