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与不值,黄山作答……
来源:凡夫夕拾 作者:费凡平 时间:2023-11-19 点击:
我经常这样告诫自己,我是活在当下,不过我一直自认为,我就是个知青“逃兵”,一个从插队伊始就想逃回母亲身边的叛逃者。
不过,我心里一直很敬佩那些有信仰扎根农村的知青,哪怕最后坚持不住还是回了城,这些知青仍然值得我敬佩。
因为命运,许多同龄人可以把初恋与爱情葬埋心底。
因为信念,更有同龄人可以义无反顾地把青春与生命献给祭坛。
我做不到。但那些早早地献出生命,长眠异乡,或许成为烈士,仰或成为勇者,我却始终无法忘却,于是,二十多年前,有了那次黄山之行。
黄山茶林场,因为这里长眠着十一位烈士,这里也曾有上海近8千名知青在此战斗生活过,所以我特此做了一次探访,同时祭拜了这十一位我心中的勇者!
(十一位烈士家属在烈士陵前合影)
初春的黄山,细雨蒙蒙,山路弯弯。
这是一条陌生的山路,这又是一条熟悉的山路。它逶迤着闪进那烟雨迷蒙的群山里……
那热狂而动荡不安的1968年,就是无数条这样的路,烟尘蔽空,人流滚滚,势血沸腾,泪雨滂沱,数千万不谙世事的知青,以深深浅浅的足印记载了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空前的移民运动!
狂激者不惜同“顽固的”父母决裂,悲哀者为猝别校园和亲人而黯然泪下;惶惑者睁大惊惧的眼睛望着“反修大业”——天苍苍野茫茫的地平线。
一场上山下乡运动,铸成了几乎整整一代人的畸形命运。黄山茶林场知青的命运也不例外。昔日的黄山茶林场副场长,那时是复旦大学接待中心黄山休养院院长的孙传清说:“历史已过去几十年了,但他至今没有忘记这些知青,这长眠于此的十一位烈士。”
他告诉我,那时有一个上海知青是瞒着父母,硬是打着背包从上海一步一步走到黄山茶林场的。虽然他已经叫不是这个知青的姓名,但还清楚地记得这张稚嫩可爱的脸。
当年这里曾有近8千名知青在此战天斗地。著名作家王小鹰当年就是这里的知青,如今这里已再也见不到知青的身影。
十一位烈士的墓地就在场部后面雀岭山下一处朝南的山坡上。
穿过场部,一到陵园的边上,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连绵细雨,突然停了,云开良久,竟然太阳出来了。
天地有灵,情感的黄山。
至今清明时节烈士陵前总会有来人缅怀纪念鲜花)
墓碑很高大,似勇者的象征,四周是肃穆的,恰是灵魂安息的地方。只有亲自来到这里,才能触摸到这些勇者用灵魂竖起的这座心碑!
墓地内有两个蓝球场大小。雨过天晴,墓地四周一片寂静,连绵的细雨把墓地洗涤得格外洁净。一尘不染。在一处的烈士墓前,还安放着一簇新鲜水灵的鲜花和松枝,很显然,在雨中仍有人来此默默地祭扫过这些烈士。
阳光下,我默默地与历史相对而望。眼眶里闪烁着泪花,波动在久远的昨天。
一阵春风轻拂,四周的青松和斑斓花草微微作响。面对着长眠在这里的十一位烈士,我把带去的一瓶“口子酒”洒在墓碑下,以寄托绵绵的哀思。
远处的山溪在“哗哗”流淌,这声音仿佛是情感的黄山,在为长鸣于此的十一位勇士哭泣……
历史无情,黄山却有情。
二、山洪无情,夺走了十一个年轻的生命
离开这情感凝重的墓地,沿着一条泥泞山路。我又去寻找当年十一位烈士下乡的旧址——黄山茶林场四连。四连是在远处的大山之中,离开墓地,老天又开始下起绵绵细雨。越往山里行驶就越不见人影。
开车的小刘在山凹处的一座水泥桥边停了下来,桥下的河水,急流飞溅,湍急的山水从远处奔流而下,在桥下发出阵阵撞击声。小刘告诉我,这里就是当年十一位烈士牺牲的地方。
这条河足有五米之宽,或许是连续下雨的缘故,桥下的河水猛涨,水速飞快惊人。
我站在桥上远望着,大山深处又一股急流向水泥桥推进,这不啻是岁月之河在向我推近——
1969年7月5日,上海市黄山茶林场四连的住地。倾盆大雨已整整下了一夜,河水瀑涨,淹没了沿河两岸的田地,也冲垮了四连住地通往对岸的木桥。四连的仓库就座落在对岸,那里存放着连队的粮食、饲料等一批物质。
早晨,仍然大雨滂沱,山洪正直逼仓库。看着这不断上涨的洪水,四连的知青们心潮急涌,怎能让连队的财产遭受损失?怎能让辛勤劳动的成果付诸东流?
国家财产就是生命,洪水就是命令!“同志们,走!把仓库里的物质抢运出来!”四连的付指导员陆华一挥手,在场的男女知青十余人立即跟上,他们顶着风,冒着雨,绕道前进。不一会,他们就到了跨越两岸的水泥板桥的桥头。
长长的水泥板桥面,在一个紧接一个洪峰的冲击下,似乎也在颤抖。
最后决定12个人手挽手组成一个整体,一起要冲过桥去,抢救粮食与化肥。
他们毕竟太年轻了,太缺乏生活经验和必要的科学常识。他们没想到水泥桥墩早已被洪水冲击得松动了。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桥面被洪水巨浪掀翻,桥被冲塌了,十一位正在桥上手拉手的知青被咆哮的洪水,倾刻吞没冲卷而去……
十一个勇士牺牲,只有一个生还。
入夜,洪水退去了,整个黄山一片沉寂,四连的知青宿舍灯昏如豆,不知谁先哭出一声,接着整个宿舍都哭了,整个荒野都哭了。他们在哭声中沉入梦乡,梦里也噙着泪在抽泣。
黄山茶林场,令人痛心难忘的一夜。
……
我脚下的河水,在咆哮,在拍岸,望着这条汹涌的小河,心境不觉抑郁。过了桥,不远处就是四连旧址。当年知青宿舍食堂和仓库依旧。可是,宿舍的门窗已不在,宿舍已成了农民的养殖场,里面豢养着一群群鸭子,知青食堂已不复存在,空旷的院子里只听到阵阵鸭叫伴有几声打麻将的声响。
历史似乎已把这里遗忘。问及住在这里的农民,知道这房子的主人吗?他们答曰,知道,是知青的房子。
我没想到,这里的农民竟然还知道,历史的昨天,知道这里昨天的主人——上海知青,包括长眠于此的十一位勇士。
在湍急的小河边,我采访了当年曾运载烈士遗体的场部拖拉机手王国志,他虽已退休,但回想当年禁不住心情仍然十分沉痛。
这一天他总共拉了9个死于洪水的四连男女知青。那情景也真够惨的,在河边打捞到他们时,都已被冲走几十里地以外,最远的冲走40多里。他们一个个已经血肉模湖,深身浮肿,衣服破烂,全身没有一块完整之处,只要谁看上一眼,谁就从心里感到万般惨痛,难以忘却,触目惊心!
最后一个是在河边的柳丛里找到的,是一个19岁的女知青,他找来一块木板,把她轻轻地放在木板上慢慢地拖回场部的。一路上,他格外小心,生怕惊醒了这个年轻的生命。
几十年过去了,参加整个救捞工作的王国志一说起这些往事,眼眶忍不住又要湿润起来……
三、我做不到,但我打心底敬佩这十一位勇者!
这是沉痛的一天,黄山可以作证!
当时,就有人在议论,为这点物资,献出十一条生命,他们到底值不值?他们少不更事更值不值评为烈士?
该如何去评判他们的行为,如何去掂量他们的精神?
这一直是个议论的话题。可黄山茶林场绝大多数职工和历任领导都认为这十一位知青是英雄,是烈士。评定和掂量他们又怎能脱离时代背景呢?
或许在今天,有人认为不值得,他们假如活着,也已是古稀老人,正享受天伦之乐了!可是历史没有假如,恰恰在今天,缺少的正是这种敢于挺身的精神!
有议论,才有真理。毫无讳言,在我的心里,直至今天他们仍是我心中的勇者,人还是需要有点血性与激情的。
我做不到,但我打心底敬佩这十一位勇者!
五十几年过去了,历史或许会忘记他们,可黄山茶林场的人没有忘记这些勇者!
忆起往事,作家王小鹰说,这十一位牺牲的烈士中,有五位就是与她吃住生活在一个宿舍的女知青,那天,她如果不是去场外参加文艺小分队演出,她也会与她们一起冲了出去,今天也已不在人世。
因此,她认为自己还算是幸运,能够活着走出茶林场的昨天,过着现在较好的城市生活。对昨天,她不想去作过多的评判。她觉得自己亲历了知青这段生活,身上总具有知青身上那些健康向上的东西,譬如微笑地面对命运,面对人生,面对明天!
谈及茶林场这些牺牲的烈士,其丈夫王毅捷的心情比妻子王小鹰更显得沉重。
他说,牺牲的女烈士陆华,当年与他的感情不错。陆华本不会去黄山茶林场,只因他要去那里,她才强烈要求学校将她也分到茶林场去。王毅捷说,山洪暴发的那天,当他闻讯陆华等人为救国家财产被山洪卷走的消息时,人真急疯了,扎了个竹排就往河里冲,一路顺流去寻找陆华和那些被水卷走的知青,当找到陆华的遗体时,他哭了。
那些日子,王毅捷精神恍惚,人也摇摇晃晃。这样下去不行,为了忘却痛苦,他主动要求带一个班到大山深处去伐木,劳累一天也不歇,日日强迫自己学补衣服……
然而,几十年过去了,想忘记却难。那天,我与谈他及黄山茶林场的今天以及烈士墓时,王毅捷的眼眶又一次潮湿了。
据我所知,这么些年来,每一位领导来茶林场部都会要去十一位烈士墓地祭扫,每到清明时节,场部学校总要组织学生去烈士墓地扫墓,让茶林场的下一代都要记住这十一位烈士。
对黄山茶林场来说,这不啻是一笔精神财富,在今天更显珍贵,更显弥足。
值与不值,黄山做出了回答!
这天晚上,我在黄山茶林场彻夜难眠。我在想那个风雨大作的日子,在想这十一个勇者他们活着时青春焕发的面容。如果他们不死,或许也能出国留学拿博士学位,也能成为腰缠万贯的炒股大户,也能是歌台舞榭的一颗耀眼的明星然而,他们却化作了青山中的一抔泥土。他们瞩目当今世界时,是欣慰还是遗憾?
历经漫长岁月,我在陵园,在四连旧址,在大街上,在会议室,在沉默的大山中……
分明已得到这样的应答:离去的并非懦夫,留下的定是勇者。
我们曾是同龄人,都拥有过青春。对于成功者来说,回首青春是一种激励;对平民来说,回首青春是苦涩。谁又能忘记自己的青春?哪怕今天是多么富有抑或仍在异乡被遗忘的角落生活,历史总是以它无可比拟的厚实和坚韧,堪与今天和明天媲美。
回首往事,我时常有种种无奈,但展望未来却已是“毕竟东流去”的坦然了。
要离开黄山茶林场了,我再次来到雀岭山下寂静的陵园,与十一位勇者做一个无声告别!
突然间,天边的落日,从云的夹缝中挤了出来,迸出一道辉煌的绯红色的夕照。夕照或宽或窄,或长或短,或明或暗,似在拼搏,它把燃烧的血,全滴在那高耸的墓碑上……
天,终于覆盖了地。其实,值与不值,已经不重要!
我来过,我敬洒过这瓶口子酒,我如愿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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