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极 风 情 录
来源: 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 作者: 王一敏 时间:2023-07-31 点击:
很小的时候,妈妈曾告诉我,中国的最北端是遥远而寒冷的漠河。于是,我翻阅了关于北极的小书,摇头晃脑地向小伙伴们炫耀:你们知道漠河么?中国的北极!可冷呢!一年里,半年白天,半年黑夜,房子盖在冰上......孩提时代天真的想象,牵出了我长大能去实地考察的向往之情。
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末,一场历史洪流把我涌到那里。不是带着防护帽,探索北极奥秘的科学家,而是成为一个落下户口的北方农民。
生活的磨砺告诉我,那里不是幼时幻想的童话世界,它是地球上一方人类生存的普通区域。
如果说中国的版图形同东方报晓的雄鸡,那么它的鸡冠就是今天的漠河县。而我生活在那片土地竟恰恰在鸡冠顶部,中国经纬线的最北交汇点。
地图上有那么一条古老的河—额木尔,它似一条长龙,顺着大兴安岭的山势蜿蜓飘忽,最终缓缓地淌入黑龙江的怀抱。
江河汇聚的河套三角洲,象一叶木筏。多少年来,这里曾安扎过鄂伦春人、达斡尔人游牧的“撮罗子”,以及用桦树皮削成的小舟,在河面上缓缓划过。但是,真正在这里定居的第一批先民,却是随着李鸿章采办西林河金矿而出现的。那时,清代皇帝为派员取金,沿途设置了驿站,先民们便以管理驿馆为生计,也上山狩猎采集,下河撒网捕鱼,并把获物中的珍品:飞龙、鳇鱼、猴头……上缴取金的官臣进贡朝庭。
历史进入本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山东、河北一带闯关东的移民飘流到这里,他们烧荒开地,伐木垄窝,平地里升起了袅袅青烟。解放以后,关内农村青年自愿结成垦荒队又开拔进来,从此,南依额木尔河,北傍黑龙江水,背靠大兴安岭,一个边民们集居的村落形成了。尽管它的人口没超过三位数,地图上免去标记,但它确确实实地出现在北极边陲,雄鸡的冠顶!
多年前,当我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南方城市青年踏上这块土地的时候,这里的住民向我们这群闯关东的小伙姑娘们,张开了粗实的双臂,盛情地款待:暖炕热墙、白馍小米粥、土豆烧牛肉,火烤细麟......
时过境迁,回城以后,经常有人问我:当“北佬”的历史有什么可值得眷念?
哦,多么引人沉思的发问!
是的,这段历史早已是埋到了心底的静物,应当说,随着年月的消逝而相去渐远。可是谁又知我内在心河的流向,却背道而驰。时空与心理的距离成了剪刀差,边陲纯朴的生活,与北方边民忧患相共的岁月,北极的人情世态、风物习俗......往事如腾涌潮水,竟然越来越急,越来越着力地撞击着我的心扉!
奇怪么?不,我想它,带着深深的爱恋!于是,我的笔尖不由自主在纸上滑动了。
一、山沟沟里的金凤凰
这是我到额木尔三年后发生的事。青春少女的灵魂,在这里曾闪烁过力的火花。
(一)
这里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都四月末了,风还那么紧,那么寒,江边的草甸子仍是一片鹅黄。
红秀家的门楣上,吊下一根细麻绳,绳梢上结着一方块红布帕,垂挡在门前,它象一道警戒线,把男人们都拦在了院外。我轻轻推开用狍子皮裹着的屋门,里面众多的大婶、大嫂们使我吃了一惊:难道她们都是代表掌柜的,来向红秀祝安贺喜?这里没有产院,在人们眼里,女人生个娃就象母猪下崽那般容易。接生婆备下的全部助产设备,仅是一锅开水,一把剪子,几张手纸,一条旧席(一般还不让在炕上产呢)。
我没顾多寒喧,径直走进了里屋。原来整洁的小屋,现在全变样了。特别的闷热,还夹着一股说不出的味儿。炕前吊着只摇床(红秀是从哪儿变出来的),里面睡着婴儿,我撩开小被,小人儿竟赤裸着身:红色的皮肤,皱巴巴地包着小骨骼,象剥了皮的灰鼠子。也许与我想象中的胖娃娃差距太大,不免想到有点恶心。那些花花绿绿的小褂子干吗不穿上?我想问,又止住了。红秀就躺在炕头,脸色苍白苍白,闭落的眼睛带着一种安静,垂落的手指一动不动,人,仿佛去了一般。
啊,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变得这副模样!——是前天吧?她还颠着圆鼓鼓的肚子,乐呵呵地把我拉进这屋。
“小子不在家,冷清么?”我逗她。小子是她最心爱的人,上地营子盖房一个月,也该回来了。
她抿着嘴,露出两颗虎牙儿:“才不呢!”
“唉,都备得怎样了?”她羞答答地笑了:“瞧呗!”边说边把小褂子,小围兜,小裤衩们,花里胡俏地撒了一炕沿。哟!手艺还真不赖!那枣色的鞋面上,绣了一对活腾腾的班鴆!缚带上还拴着两只小绒球.......
“自己的呢?”我转身又问。
“啥?”她不解地望着我。
“坐月子用的呀!”我话没说完,脸先红了:一个大姑娘老三老四地问女人事,成什么哟。可红秀听得认认真真,象待姐姐那样。其实,我比她还小一岁,只不过我从南方城里来,多读了点书,知道的新鲜事多一些罢了。
“嗯?”她噔着眼。好象才想起有那么回事儿。我随手打开炕边上的小柜,全部补品:仅五个鸡蛋?!我傻眼了,心里酸酸的。算起来,离临产没多少日子了。
今天,我刚托人买来了几筒挂面和红糖,哪知,她凌晨早产了,而且直到现在还淌血不止!接生婆自然束手无策,只得求助于公社卫生院......我焦急地向大夫打听情况:止血针用过了,一会儿准备输液。
哦,我舒了口气,把带的东西放在柜上,心里默默向她祝福:但愿她产后安然无恙。
(二)
额木尔的暮春,山上地里一片碧绿。一旦阳光明媚之日,姑娘们头上包起彩色方头巾,小伙子脱去又黑又脏的袄子,穿上灰白色的单褂,也有穿着我们从城里捎来的的确良衬衫。大家扛着锄,嘻嘻哈哈地簇拥在一块儿,上额木尔河对面的小河西铲地去,摆过渡,象一群雀儿,飞落在广袤的田野里。
红秀爱和我呆在一块儿。她,虽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北方姑娘,却长得出奇的秀美,一双大眼象熟透了的黑葡萄,含羞脉脉,两条黑黑的粗辫儿,编得光亮光亮,服贴地搭在后脑勺两端,长长地拖到脚弯子。用红毛线打的辩梢,足有两寸多宽,走起路来,大辫一甩一甩,那辫梢儿宛如一对飞舞的彩蝶。我真羡慕那辫儿,后悔自己下乡前干啥非把小辫绞了不可?
一到地里,她用手绢把两根粗辫一束,脱去外罩的兰布衫,露出里面白花兰底的大襟内褂,这是她自己做的,领口和襟沿都镶着一条大红色的滚边儿,那红滚边儿衬着她丰满的身材、白净的脖子和胳膊,竟一点儿也不俗。她可真会俏俏地打扮自己!难怪屯里的小伙子们老爱往她身上瞅,可她,都不敢向他们打个正眼儿。我的同伴中间,有人议论到红秀,说她象一朵妖艳欲滴,芳香扑鼻的花,也有人说她是山沟沟里的金凤凰!如果从美的角度审视,我也认为这绝对不是溢美之词。当然,她也歆慕别人,尤其对一切没有见过的东西,反映特别敏感......
“这围脖儿的色真纯。”她摸着刘蒙蒙头上天兰色的乔其纱头巾,那是下乡前,蒙蒙母亲买给她遮风沙的。“这袜子怎么还有透气的小孔儿,挺别致。”
她指着我脚上的网眼锦纶袜。“你可真会评头论足,”我们笑嗔道。“不,都挺好的。”她说得十分认真。
铲地休息时候,我和红秀等几个姑娘喜欢跑到大江边去,那里的草甸子上,盛开着各种耀人的花朵儿:有红艳艳的百合、雪白的芍药,有紫茵茵的马兰、金灿灿的黄花菜......我们常常忘情地摘採,累了,席地而坐,背靠背的......
这一天休息的时候,红秀突然拉着我避开其他姑娘,来到江边的航标灯架下,她紧紧的倚着我,“去,远着点,天又不冷。”我说,“不,你身上的味好闻。”她在我面前总是那么温顺,那么恳切、小妹妹似地。
我有些奇怪,转而便恍然了:“回去,我给你一块上海香胰子就得了呗!”
“不,我......我有哈尔滨的”她低声说着,挨得更紧了。我发现她今天的神情有些悒郁,吞吞吐吐地,似乎想告诉我什么,这与她平时畅心的谈吐有些反常。
“和小子闹别扭了?”我问。
“没有。”她否认了,忽然伏到我耳边,悄悄地说:“我妈前天给我说了个人......”
“谁?”我打断了她的话。
“塔河林业局的小柳。”她怯生生地答着。
“那个汽车司机?”
“嗯。”
我认识小柳,他常上我们屯来拉燕麦、白菜、鱼什么的,我还搭乘过他的车到塔河坐火车回南方。一个机灵、洒脱,善于交际的小伙子,这是我的感觉,说不上较深的印象。
“你同意么?”她摇了摇头,低下脑袋,把两条粗辫顺着右肩搭到胸前,不言语了。我也陷入了沉思......
可真为难红秀了。小子,屯里真正的男子汉。他厚敦敦的身子,魁梧结实。他不爱说话,也不贪虚荣,喜欢一闷声地埋头干活。他和红秀从小在一张课桌上念书。当社员后,他抡钐刀,她跟着捆地,俩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好上了。只是小子没妈,爹呢,过去曾给日本人作过事,有那么一段不清不白的历史,而红秀家是硬当当的贫下中农,她妈还是队里的贫协主席。这门亲事就为这,好象堵了一道墙,两家一直没推开。然而,年轻人的心是隔不住的,他们偷偷约会,互诉着自己心底中的深爱。
当然,马大娘—红秀的母亲,也是一个有能耐的女人。她,约莫五十来岁,一贯面容严肃,高高的额骨有力地支撑着平平板板的面孔。她常穿一身黑色衣裤,
小腿肚上还爱紧紧地裹上黑绑腿,即使是夏天,也照常如此。她每天出门时,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总是别得端端正正,熠熠发光。她出身贫苦,曾不止一次的给我们知识青年忆苦思甜,队里大会小会也少不了她发言做报告,尽管理论水平不高,但语句还通顺,一张脆快的嘴敢说敢道,有股冲劲,在我们心目中,她俨然成了贫下中农的象征。不过,我总觉得她不如老常头那样慈祥可亲,叫人有点敬而远之。
现在,两军对垒,事情该会是怎样的结局呢?我了解红秀的性格,她柔和、多情、心软,眼下能顶住母亲的威慑么?
清新的春风吹拂着我们,吹拂着草甸子里的细草,远处的水泡子里,飞起了一群灰褐色的野鸭......
(三)
然而,事情的突变都没容人细想,我竟然不知不觉地卷入了这场风波之中。
那天晚上,夜潮漫漫,天似乎特别黑,村子里似乎特别沉静。半夜,红秀突然闯进了女知青宿舍。她披头散发,扑倒在我床上拼命地哭!原来,母女俩交火了,马大娘骂她不要脸,臭婊子,要赶她出门!这些所加之罪,仅仅是因为她喜欢小子!她受不住了,跑来向我们哭诉,那嘶哑、哀怨、悲戚的恸哭,使我和其他几个女伴心都痛了。望着她红红的眼睛失神、痴呆的神情,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女人的命运,怎样才能不受人摆布?!我觉得,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我帮她擦去泪水,问道:“你愿意和小子黄么?”她痛苦地摇着头。“你决定跟他好到底?”
她低下头默认了。“那你明天就跟小子上公社去登记!”
我的决定使她有些恐慌。我没再往下说,只递给她一本书,那里面有鲁迅的小说《伤逝》,这是当时我们的阅读范围中,涉及到恋爱婚姻方面唯一合法的书籍。她接过去了,我却撒腿跑到了小子家,深更半夜敲开门,告诉了他这一切。小子默默地听着,两手反绞,捏得指骨节“格格”作响,闷了片刻,说道:“照你的办!”四个字,斩钉截铁!真痛快!
后半夜,他们俩在村外的树林子里相聚了。第二天一早,小子他爹把铺盖搬到了马号。下午,红秀和小子双双去公社登记了。没有酒宴,没有娶嫁的胶轮马车,没有众人闹新房,但有情人终成眷属!
全屯的人都惊奇地噍着这一切!!!
是啊,在这片僻远的土地上,人们一下子似乎还来不及接受这样快的变异,那好象是故事里的事,怎么会出现在额木尔呢?当人们发现这确确实实是真的,而且是贫协主席的女儿,于是,各种议论也接踵而来。有人说,早就亲眼看见小子、红秀夜里钻进树林子蹲了半夜;有人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那些爱嚼舌根的大嫂们还咬起耳朵,绘声绘色地说着不堪入耳的悄悄话......她们不仅对红秀侧目斜视,对我,有时也会瞥上一眼鄙视的目光!
我完全没有料到事情的后果,一个女知青,该怎样抵御屯子里的舆论重压?哦,我又想起了老常头,好人真难做,我的心被搅乱了......
但,我又完全没想到,婚姻,有时可能使一个人的性格完全改变过来!红秀,就好象根本没那回事似地,婚后第二天就跑到了我这儿......尽管那以后,她从未能回过只隔一排房的娘家,尽管泼辣的马大娘逢人便说自己的女儿没出息,但她并没有唉声叹气。走起路来,挺着鼓鼓的胸脯,甩着两条长辫(她结婚不绞辫);干活休息的时候,搂着我大声说笑,天不怕地不怕似地!我感慨地发现,她更美丽了,一种充满了青春活力的自然美!
此时,我突然悟得:人是可爱的,人心是可沟通的,没有什么可怕的!
(四)
“咚咚咚!”急促的叩门声......红秀的妹妹芬儿突然站在面前,她眼里全是泪:“我,我姐......她不好了......”什么?我的脑袋“嗡嗡”的,拉着芬儿就跑。
一进屋,就跟马大娘撞了个满怀:“红秀怎么了?怎么了?”我只是一连串的发问,全不顾她的神情:“唉,你噍瞧……”我这才发现,马大娘的声变调了,一双小小的眼睛泡肿得宛如两颗红红的大芸豆,双颊也深深凹陷下去,她端着个盆,里而是被血浸透了的棉褥套。
大出血?!凭着一点可怜的医学常识,我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在抢救么?”我边问边冲进里屋。红秀的身边已置起输液架,丰润的肌肤失去了光泽,她脸色青灰,两眼紧闭,人陷塌得如一页纸片儿。
又一堆血褥子从她身下换出,马大娘用袖子抹着脸“呜呜”地哭了。啊,为什么现在才想到红秀呢?她难道还不了解自己的女儿是好是孬么?难道她没看见女儿怀孕后吃的是什么?干的是什么活么?我想,她此刻应该感到内疚了......
又用了两支止血针,血暂时被止住了,但红秀因严重失血,呼吸微弱,奄奄一息。大夫决定:“输血”。
对,输血!可公社卫生院没有血库,上十八站?要一天。上呼玛?要两天!红秀能拖累么?
此时,外屋已聚拢了不少闻讯赶来的老乡和知青,人们担心着,有人提议:不能屋里的人输么?
“行!”大夫同意了。
红秀的血型报告:——A型。
于是,全屋的大人轮着验血型,B型、O型、B型、 AB型......人们紧张地等待着血型结果,却是一张张失望的脸!
我也伸出了手: ——A型!啊!我万万没想到一屋子的人,竟然独有我是A型!这简直是命运的安排!我激动极了。
一百CC、二百CC......四百CC。血,殷红的血,缓缓流入了红秀的血管......
红秀终于复苏了!!
马大娘“扑通”一下跪在我的面前,泣不成声,周围的乡亲们拉着我的衣裳也都哭了,仿佛我是救星一般!我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不想说。隔着人头,我只看见——红秀微微地睁开那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朝着我笑了,好象从未经受过什么重压似地,会心地笑了。
二、亮闪闪的网眼儿
我还没出生的时候,祖父就故世了。十七年后,在北极的额木尔村,我遇见了一位该称爷爷的老人,他哪么慈祥、善良,却——
(一)
他死了?!等我连滚带爬。从筑路工地赶回屯,老常头已入土了,埋在西岗坡—杂树林的老坟地里。那地方,伴着深秋的冷风,总似有无数黑魆魆的魅影在游动。
面对矮矮的木房,我留连徘徊,眼幕中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用柈子码成的院墙,平平整整,结结实实。屋檐下垂吊着一串串烟叶儿,晃晃荡荡,悉悉瑟瑟。黄麻老牛套子仍搁在门边的木墩上,静静悄悄。“暖八拉”的门敞开,铁丝绳上还挺晒着几片网子,那透明的网眼儿,黑沉沉的铅砣子,四四方方的桦皮浮标,粗粗的网纲......哦,鱼网,我的手颤栗了,象第一次拿起缠满尼龙丝的织梭,扣着网结......
(二)
一年前。我跟着生产队长走进这又低又小洞窟似的房子,四壁和天花板被烟熏得乌黑,狭长的网片横跨了屋子的空间。
队长向老常头派了任务,留下我,走了。
能使唤么?”他沙沙的语音,象磨刀声。我停下手中摆弄的梭子,细细地打量着这个象马一样弓着腰的孤身老头:弯弯的短眉,弯弯的细眼,弯弯的嘴角,连耳朵也是弯弯的,象水饺儿。他似笑非乐,似忧非愁,若不是那酱赤色的脸庞上布满深深的褶皱,我真的会以为来到了苏州西园的济公像前!我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了声。
老常头没理会,伸出麻糙糙的手,在鱼网上扣起网结儿,灵便而轻巧,显然,是示范。我连忙跟着学样,手指却变得僵硬,还微微发颤。
“不忙,不忙,慢慢学么,过半天,就顺溜了。”老头的沙音笃忒忒,宽厚的微笑,使面部器官连同眉毛形成了六条不同曲率的园弧。
我的心静了,凑着窗洞里的一束阳光,编织起来,留下一排排齐展展的网眼儿。
初冬是黑龙江上捕鱼的旺季。每年封江后,江中的冰眼里,盛产肥厚、鲜美的各种鱼。它们与南方的同类,外形迥然不同,名称也挺有意思。什么“提不起裤子”(七里夫子鱼)、“马大哈”(大马哈鱼)、“细林”(细鳞鱼)、哲罗鱼……常见的有十几斤重,甚者上百斤,至于称为庞然大物的鳇鱼,它那鬼怪式鼻子又尖又长,令人敬而远之,可老常头说,鳇鱼就数那鼻子最肥美!
在额木尔,老常头是屈指可数的捕鱼能人,他打的冰眼“流”选得准,冰薄水深;他编的网子,眼细扣紧,有拉几百来斤大鱼的功力。
这些日子,老常头每天领着一帮人下江凿冰窟窿眼儿,不亦乐乎。而这黑瓮瓮的小屋也随之热闹非凡。一到晚上,上这里唠喀、歇脚、串门的,老的、少的、小的,满哄哄一屋子人。来客们进出全不用向主人打招呼,炕上笸箩里的烟叶儿,火墙夹炉上炖沸的开水,似乎是专候这些人来天南地北瞎扯谈,真是比在自家还悠然。老头呢,笑脸相迎,笑脸相送,殷勤得有些卑怯,好象唯恐怠慢了这些闲唠喀的乡里乡亲。
可悲的老常头,就象是这屋里的一件活动的用具,人们都需要它,却没有人正视它,这样随意的态度,难道也是一种亲密么?然而,老常头那么满不在乎,那么真心真意,那么巴巴结结地招待着人们。我环顾整个小屋,除了一张土炕,一方木桌,几个板凳外,全是鱼网、鱼网,院子的“暖八拉”里还是鱼网。也许他的心,正象那细密的网片中缺了个网眼儿。
可有一次,老头向这些乡里乡亲板了脸,甚至要撵人!说起来,究竟是为了谁呢?
“老常,八年了,别——提——她了!”有人对着老头又吊起嗓子,学着《智取威虎山》的京腔念白,那“她”字还狠狠加了个重音。
老常头呢,照例捻着烟纸里的一撮烟叶儿,蜷缩在一边,笑眯眯地弯起眉眼。“瞎扯啥哟!瞎扯啥哟......”他说话不紧不慢,爱用叠句。我见他蹲在屋角上,便将自己坐的一张小方凳端了过去......
“嘿!老常头得了个城里闺女!”又有人扯着嗓门,我微微一楞。
“瞎扯啥哟,嘿嘿......”老常头吸着烟,乐盈盈的,于是,人们闹上了:“好福份呐,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哟!一个更比一个俊!”“瞎——扯个球!”突然,老常从屋角里吼了起来,象从地里爆出个闷雷!人们毫不防备,轰怔了......
怎么,他有闺女?一个走了的闺女?为啥说不得,难道真是“别提她了”!?
我惊异......
(三)
黑龙江上游的初冬,已零下四十度左右。
早晨,东方缓缓地吐出个淡橙色的光团,天边没有一丝霞云;江岸光秃秃的枝丫上也不见栖鸟。寒雾匍伏在冰封的江面上,白皑皑,迷蒙蒙
老常头走在前面,他弯弯的脊背上,驮着一搭子网片,那上面的铅砣、浮标的,随着他蹒跚的步伐来回摆动。我兴冲冲地紧跟在他身后,扛着一把小镐头和小半袋干粮,准备一饱冰眼逮鱼的眼福。”
走下江道,凛冽的江风裹着微小而又坚硬的冰凌子,刀割似地扑面打来,几乎要把人掀倒。老常头时时转回身来瞅瞅我,问:“能赶趟吗?”我被风压得抬不起头,“嗯”的吭着声,只顾赶脚下的路,深一脚,浅一脚。
过了江口,拐进河套,风弱了。透过浓雾,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一个个冰窟窿眼的记号—笔直笔直的桦木标杆。
冰眼儿约三尺见方。老常头放下肩上的网子,轻轻地趴在洞口,侧面聆听,我也顾不上跺去鞋上的冰碴儿,学着他样。
“呀!”我听见了冰下淙淙的淌水声!老常头转过脸朝我摆摆手,怕鱼吓跑?我有些迷惑。只见他用镐头轻轻刨去窟窿里的一层浮冰,一泓新水立时涌现在眼前!这会儿他才直起腰吩咐:“该起网了,你候着。”那慎重的口气,全然不见了那付哈哈相。“行!”我不敢怠慢。这里老乡讲迷信,说“女人上山树砸人,女人下江船要翻。”老常头今天肯带我来,敢情是破了戒规,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这时,太阳有一杆子高了,江面上浓浓的白烟,正在融融漾漾地飘逝,渐渐露裸出波浪状的坚冰,一层又一层。
起网啰!移动的网纲,象一根细绳,牵动着我的心。“啪!”一个水花打了我一脸。嗬!一扇红褐色的大尾巴在眼前来回翻滚,“有鱼啦!”我失声大叫。
老常头一声不吭,稳稳当当地扯动着网纲,拉拉松松,松松再拉拉。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既怕网子扣不住大鱼,又怕鱼儿一出水面扯破网眼儿。第一条约摸十来斤重的“哲罗”上来了,老常头娴熟地掰开紧紧裹在鱼身上的网片儿,随手往边上一扔,那鱼儿不甘心地甩着尾巴在冰上乱蹦乱跳,几秒钟后,便硬梆梆地成了一条冻鱼,可模样还是跃跃欲蹦的挣扎相,啊,这是多么新鲜有趣的情景!兴奋中,鱼网已起一半了,我急忙丢开手上的棉巴掌,赤手从网上扒下一条条色彩斑烂的鱼儿.....
一会儿,我的棉裤便冻成了两条冰棍儿,棉胶鞋上包了厚厚一层透明的冰,亮晶晶的,很象冰糖葫芦。忽然,我左腿失去了重心,脚滑向冰眼......还没等我反映过来,一只有力的手已紧紧拽住了我的胳膊,哦,多惊险的一刹那,我喘吁地瞧着冰窟窿诚恐诚惶。“不忙,不忙”,老常头慢悠悠地抹了一把弯眉上的白霜,关照着,仿佛这一切他已屡见不鲜!
晌午的阳光冷漠地扫视着北国大地,江里多棱形的冰波上,反射出无数个金银色的光环,耀得人眯眼。
我跟着老常头来到江边的一片杨树林子里,歇脚吃干粮。我找了个树桩,捋去积雪,坐定。老常头却哈着腰钻进林子深处。一会儿,他抱回一捧干柴架起火。又从麻袋里拣了条一尺多长的小鱼,用斧子劈成两半,撅了根树枝插入鱼腹,放在火中烤着。“滋——”,火苗化去了冻鱼的外衣,现出些红色的鱼皮。慢慢地,鱼皮黄了,透出一股扑鼻的香味,在林子缭绕。鱼,终于烤好了!
老常头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往鱼腹里撮了点盐花儿,然后象端了一碟佳肴,满意地递给我:“尝尝吧,火烤细鳞。”
我轻轻剥开焦黄的鱼皮,里面翻出了细白的嫩肉,一入口,它们便溶化了。“真好吃!”不知怎么,我想起了南方的大花鲢,“您也吃呀!”
“不忙,不忙”,他拿出烟袋,捻叶卷烟儿。“您在这江上捕鱼有多少年了?”
“老鼻子啦!”他晃着头,朝我幸福地笑了。我嘴里咀嚼着细鳞,却凝眸注视着他那张脸:甜甜地,自豪地,不浮于面部线条的组合,发自他的心坎儿!
我不由地想到,这么多年风风雪雪,他孤身一人,难道还没有领悟到人间的沧桑,难道没有美好的记忆,也没有自己的亲人......忽然,我想起了样板戏里那一段京腔念白,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老常,您的闺女在哪儿?”他衔着烟头,细细的眼儿眯缝成一条线,须臾,又松松地笑了:“关里呗!”
再问,没下文了。
(四)
日后,关于老常头和闺女是怎么分开的,我终究向人打听清楚了。
老常头原籍河北,康德年间(满洲国的年号)从关里飘落到黑龙江流域,一直没娶亲,孤身。老乡们说,五八年他回关里老家,领回了一个瘦瘦的丫头儿,老常头心疼得邪乎,要啥给啥。那丫头出落成大闺女,可俊哩!后来说是闺女回关里探亲娘,怎么就一去不回了呢?算起来,少说也有三,四年了!
......
一九七〇年的除夕,我特地从代销店买来了两瓶雪梨酒,送到老常头跟前。为了什么,是还平时请我吃好饭的盛情?还是怜悯他失去闺女的冷清?说不清,两可吧。那一晚,我主动留下陪他吃年夜饭,他真是快活极了,弯弯的嘴儿一直没合上。我也暂时忘却了因远离亲人过年而产生的惆怅。
夜深了,我象往常那样向他告别。
“我知道,我知道......”老常头应着,脸上的笑意却渐渐凝滞了。他伛着背送我到门口,竞摸着门边墙上挂着的网片出神。在那昏暗的灯光下,网眼儿在一闪一闪地发亮,突然,他象是想起了什么?说道:“不忙,不忙!”他边说边爬上炕,翻出一个掌心大的红纸包儿,猛地塞进我手中。“拿着,拿着!”那简洁的短语,不容人迟疑。”
我吓了一跳:“什么?”
他似乎有些难言,顿了顿才喃喃地嘀咕:“不算啥,鹿胎膏,不算啥子......”
鹿胎膏?我的脸突兀地烧得发烫。自从到北方后,自己的例假一直不正常,有时小肚疼得直不起腰,这种事又不好意思向人求医,只能硬撑着。听说鹿胎专治妇女病,只是十分名贵。象这样一包鹿胎膏,不知老常头是什么时候珍藏下的,我怎么好意思接呢?
我为难了,不知说什么好。
“接着吧,闺女。”苍老的声音,沙哑得发闷,这是他第一次没称我的姓:“原想把它捎给俺闺女,可......可一直没信儿,闺女,你......你就......” “好,别说了,我收下!”我的手紧紧地捏着那红纸包儿。心律有些不齐了:老常头,六十开外的人了,您老这辈子心里最稀罕的是什么?是牵动您思念的闺女回来么?从您刚才的神色中,我已发现了真情!您需要人,黑屋里有人您觉得亮堂!蜷在人堆中您心里喜欢!您期待着闺女回来,希冀着人间的儿女之情!哦,人间不需要泛泛的同情,而是彼此的理解。我明白了,胸中象被什么堵着似地难受,泪水直在眼窝里转悠:“大爷——”我想叫......
一晃,冬去春暖。
临上二龙河前,我再也憋不住了:“大爷,我替您给关里闺女写封信去问问吧!”
他一呆,好半天,竟呵呵地笑出了一串浊泪:“敢情好呗!敢情好呗!”
那一天,他弯弯的眉眼低垂着,颤颤颠颠地絮叨没完没了,似乎要把多年的思念之情都流泻于一叠薄纸
之中......
信,带着老常头的一片思情,终于用挂号发出了。
(五)
回音,我曾那样急切地等着回音,期望能看到老常头一张心花怒放的笑脸!回音,难道面前的一切就是我所等待的么?
老乡们说,老常头是乐极生悲。前些日子,关里闺女捎信来了,说要领着养老女婿、孩子一起回关外过日子。老头一得令,就撑起小“维户”(小船),下河套提“须笼 ”(一种捕鱼的工具,用柳枝编成)。第二天,有人也去那边遛网,拉上个死沉沉的尸来!网眼勒着浸泡了一夜的肉体,肿得吓死人,谁料着那竟是他......
哦,够了,够了!泪水,从我的心底奔涌而出,眼前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网眼儿在一闪一亮......
三、山远了,额木尔远了,蒙蒙......
五年后的秋天,我怀着一颗沉重的心,离开了额木尔。从那以后,尽管生活优越了,但一种失落的感觉始终暗暗地跟踪着我,使我的心灵越来越难以安宁。
(一)
一宿西风冷雨,迎来了封江前最后一班客轮,庞大的涡轮桨似十九世纪欧洲的大风车,呼哧呼哧,磨磨蹭蹭,好容易停止了旋转。江面上一抹淡淡的水雾。
“呜—”,笛鸣。上客下客,来去匆匆,人们都紧着赶这趟末班船。
我和蒙蒙搂着肩,谁也不愿先抽出自己的手。五年前,扬子江畔锣鼓喧天口号震耳。我和蒙蒙背着语录袋,昂首挺胸地跨上轮船甲板,向着远方,向着陌生而曾神往的北国边疆!那么兴奋、激动、自豪......可今天,我又要走了,离开额木尔,离开这里的人,孑然一身,回去,回到我的出生地,而且,将从生活的最底层一跃而进城市的高楼深院—那已十分生疏了的地方。
命运,有时象梦幻一般,来不及琢磨、咀嚼,已映现在你面前!简直不敢确信,上大学——如此幸运的事儿,已经落到我的头上!难道是文曲星高照么?不......我觉着自己的手指被人使劲地捏着,隐隐作痛。哦,是蒙蒙的头正垂靠在我的手背上,好象在默想......
“呜——”,又一声,船要起锚了。不知道是怎样挪动着步子移上甲板,也不知大涡桨什么时候又喘开了粗气。没有言语,没有呼喊,伙伴们是那样静静地目送着我,唯独蒙蒙的手绢随着胳膊在岸上飞舞。我也伸出了手,猛然,心底腾起一缕怅惘之意!呵,我好象丢失了什么......
雨,又下了。蒙蒙雨幕扯断了绵绵视线,唉——多雨之秋!也许这是临冬最末一场秋雨了吧。
(二)
铃兰、黄芪、紫胡、沙参......在遍地的植被中,我认识的药材实在少得可怜。
“快,这里有一堆。”蒙蒙在不远处招呼。
哟,尖细的长叶下,肉鼓鼓的茎块上伸出五只粗壮的手指,白嫩嫩的,活象小娃娃的胖手—掌参。草药书上说,大兴安岭是它的主要产地,能养血补气,可我还是头一回相识。蒙蒙轻轻拂去它粘着的泥土,包进花手绢,那张有些灰暗的脸上,不由地渗出一丝内心的激动......
我默默地直视着她:咳,仅仅过了一天,象变了个人!这以前,她喜欢乐,白框镜架后面,杏眼一眨,嘴角一翘,管它满面褶皱,笑畅了再说,可惜她心宽体胖却老拔不了个,最小号的军棉袄一上身便成了大衣,伙伴中有人背后管她叫“黄连长”—横里长(上海话)。然而,她鼻梁上那付白框眼镜却气势不凡,戴着它能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端庄娴静的印象。按理说,眼镜并不标志着人知识的深浅,可额木尔的老乡总以为有文化的大多戴着它——电影上不也那样么,所以,蒙蒙从筑路工地一回屯,就被指派到公社卫生院学习了两个月,成为队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当然,蒙蒙是称职的,她狠狠地钻研那本红封面的《农村赤脚医生手册》。每天背着几乎搭落到地的药箱,东跑西颠,不管白天黑夜。随叫随到,在病人而前。她一边号脉、针灸或嘱咐用药,一边还爽爽朗朗地与病人唠家常,没搭上几句,就会“咯咯咯”地飞出一串笑音,那轻快样儿。还挺有感染力——全屯人都愿让她察诊。
可在昨天,准确地说是昨天下午,情况变了。
首先是天气变了。头顶上一连十几个瓦蓝的睛空,到了昨天下午,当我们刚码完麦垛,正坐在大江沿上,往下看热闹—江水里,漂泊着队里一张大原木排,一帮小伙子正从上面卸下巴钉,在浅滩边准备用杠杆、麻绳,把它们拖上岸,这时候,突然,空气流动加剧—起大风了,一团团乌云远远地从对岸的山头背后翻滚过来,一时,天被涂抹成灰褐色,江水变黑,要下立秋后头一回秋雨了!我推推坐在一边的蒙蒙,想回屯去,可她仍兴致勃勃地评论着拉木的小伙子:“瞧,李大头。假大棍!有劲不使......”那嗓子响得几乎是喊了。这时,江里的木排已经散开,一个叫黑柱的当地青年,裤脚卷得老高,正在朝一根散向江心的大木上甩着绳套。
“呼——”,一阵强风掀掉了我头上的草帽,抬眼一看,江对岸白茫茫一条一条,那是雨,是雨织成的帘!眼看着那张雨帘在不断扩大、推近,瞬间,已奔到我们面前。当我们正想拔腿寻处避雨之际,大雨几乎是掠过我们的身子,顺江狂奔而去,那雨水浇下的分界线,犹如运动场上笔直的跑道!
还没等人吁过一口气,忽地,“不得了!”蒙蒙朝着江下大声惊喊起来,只见那根拴着绳套的大木已飞速飘向下游。黑柱想拽住绳缆,一条脚却被夹进两根互相撞击的大木中间,紧你接着,整个身子落下水去......
“黑柱——”蒙蒙呼叫着,滑下沿坡,顾不得跌落在地的眼镜,发疯似地冲到浅滩边。这时,人们已把黑柱拖上岸,可他的一条腿已动弹不了了。蒙蒙推开围着的人,一下抱住了那条无力的大腿,竟抽抽噎噎地哭了!
她的行为,一下转移了人们的注意中心,什么?雨雾里,一个姑娘抱住了小伙子的大腿!爱乐的赤腿医生掉金豆了?他们什么关系?!人们疑惑面惊愕。
天呀,我的心也蹦到了嗓子尖,刹时,我觉得蒙蒙变了,变得陌生了,离我那么遥远—竟然瞒着女友偷偷与老乡好!哦,那张纯洁的笑脸上是什么时候埋下了爱恋的钟情,我真不明白,我感到茫然!她已写了申请入学的报告,虽然这一切要经过贫下中农的推荐后才能证实,而且我们知青都想有一个读书的机会,竞争激烈,但凭老乡们对蒙蒙的信任,凭着蒙蒙学习知识的刻苦劲儿,我已和伙伴们合计好了,只要有一个名额,大家都同意让蒙蒙先去!可,
现在......如果眼前的一切是真的,那后果该是怎样呢?
(三)
月牙边的花手绢,用四个角结成一个小包包,鼓鼓囊囊,里面全是掌参。蒙蒙捧着它,朝我淡淡一笑,我却发现,她笑时的皱纹柔和、细腻,含着一股温情......
昨天的事,在吃过晚饭以后,我和我的女伴们终于明白过来了:那一切既是真的,又不是真的!。
黑柱—道道地地的中国男性姓名。可这位小伙子,除了高高的身材,宽阔的肩膀,还有一个硕大的鼻子和一对蓝幽幽的眼睛。二毛子的混血血统,使他一弯腰挟起二百来斤的咸盐袋轻步如飞;也许是同样原因,在边境局势日益紧张的年代,血统有些犯疑,一些人不愿通婚。据说曾有人给他说过媳妇——一个关里盲流的妹妹,可那姑娘到屯没过门就流产了野——婊子,这里人最忌。不过,他好象对娶亲满不在乎,兜里常揣着书,《什么拖拉机修理》、《电工手册》之类的,喜欢躲进“东方红”那转不过身的驾驶室里死琢磨。此外,他还能舞弄笔墨,那些个字,竟撇是撇,捺是捺,钢直有力,清秀漂亮。这么个一表人材,是什么时候让我们的蒙蒙发现了呢?
“怎么说呢?”她推了推镜架,脸红了,鼻子、耳朵就象被火烤了似地,两只好看的杏眼羞怯怯地转向一边,仿佛那儿有一样需要她审视的东西,凝神地一眨不眨。“别逼我了,在磨坊那会儿,其实我们什么也没有......”她想否认,想把和黑柱相熟的经过简单得一笔划过!
可是,她还是透出了秘密——磨坊。对了,去年冬上黑柱不是在磨坊打过水么?那时蒙蒙不也正在磨坊跟着老李头学做豆腐么?它使我和伙伴们猛然想起,有一回老李头曾到我们宿舍说过他们的事。在磨坊里,每逢豆浆开锅,满屋蒸气把蒙蒙的眼镜挡上了厚厚一层白障,几乎使她成为睁眼瞎。到了过包的时候,蒙蒙个子矮,扑上整个身子还盘不匀,黑柱在一边见了,总是想方设法接过豆浆包,蒙蒙呢,每次点完卤,也老忘不了盛上一碗甜滋滋的热豆腐脑儿端给黑柱......当然,开春以后,男人们上地营子烧荒开地,女子们在屯里刨坑点豆,黑柱和蒙蒙就此分开,谁也没把老李头说的事留在脑子里。对了,我还记起了一件事:今年春上,黑柱上呼玛城里采购拖拉机零件,回来时曾给蒙蒙送来一本厚厚的《外科学》,还是蓝封皮的精装本,烫着金字,但蒙蒙那时说是请他捎的,真是,谁知呢?那两颗曾经燃烧过的心,现在在对方心窝里是冷却了?还是更旺?
不过,到末了,蒙蒙还是彻底坦白了一切。结果是:如果指双方正式承认互相爱慕,那么,他们之间还没有明确这一层关系哩!
噢,我和女伴们都松了口气。
今天一早,蒙蒙背起药箱直奔黑柱家,名正言顺地履行赤脚医生的人道主义。吃过午饭,又拉着我到林子里来找掌参,我心里清楚这是为了黑柱。救死扶伤嘛,
我顺从了。但她的情绪却叫我不堪忍受:一味的沉默、沉默,阴阴的脸,好象死了人!
我来气了,指着手绢包问:“黑柱究竟怎样了?我觉得你的魂象丢了!”
“什么?”她装佯。
“什么—问你呢!我可听说公社上学的名额下来了,我们队摊上了一个!”我故意大声嚷嚷。
“真的?”她睁大眼睛望着我,脸上掠过一阵惊喜,但马上又低低的自问:“怎么说呢......”接下,竟不吭气了。
晚上,静静的夜。人们都已人了梦乡。朦胧中,我听见身边蒙蒙的被窝里,有悉悉嗦嗦的声响,竖耳细听,原来是嘤嘤的抽泣。我赶忙探起身,她的被窝又无声无息,悄然不动了。
我才不理这一套,掰开她捂在脸上的被子:“怎么了?哪里不好受,干吗憋着?”“ ...... ”
一会儿 ,蒙蒙才断断续续地说道 :“他......他的腿骨折了。”
“能接上么?”我问。
“接上了,恐怕也要跛。”
“真的......”我没词了。体力是农民活命的本钱,万一残废了,往后怎么办?多么严酷的现实,谁能排遣呢?“唉......”我叹息着,缩进了被窝。可蒙蒙却一骨碌地坐起身,打上电筒,捧着那本沉沉的《外科学》,竟一页一页地翻开了......
夜空,弥漫着月光,蓝澄澄的,好高,好深。几颗星星,正悄悄地向我们眨着眼。
(四)
几场秋雨一落,山、地全变样了!甸子里的肥草瘦成金灿灿的细杆儿,江边白桦树上挂满了叮叮当当的小铜元,最引人的是西山坡的柞树林,掌心大的叶片儿,红火红火,乘着山林的风涛,英姿飒爽,日益展现出一种夺目的风采。
小秋收—北方一年一度采集山货土产的专用名词。这时节,人们挎着细密的柳条筐,往柞树身上剥下肥厚肥厚的耳子,它们一撮儿叠一撮,黑得发亮,肥得透明。如果猫下身,在灌木丛里,随处可拾到那从地里顶起的一把把色彩鲜艳的小圆伞—雪白的桦蘑、棕黄的榛蘑、粉色的辣蘑……
此时,两山上充溢着人们的笑语、呼喊、嘻闹,哦,多么美好的一切,多么令人喜悦的收获时节!可我的心中,好似有无数婆娑的枝叶在抖动,翻腾不安。今天早晨,队长突然通知我:明天上县里去参加招生体检!如此震动人心的消息,完全出乎预料,我呆住了!然而,蒙蒙的情绪居然一百八十度转弯:笑嘻嘻地向我道贺!多么出奇!不搞清事情真相,我又怎么抬得动腿呢?
“谁?”忽然我面前一片漆黑,有人蹑足潜行猛地蒙住了我的双眼。
“咯咯咯-—”蒙蒙的声音,她松开了手,“你干吗老愣神?”“我正要找你,到底怎么回事?”
“嗯?”她又笑咪咪地装模做样。
“听着,你不说清楚,我是不去的!”我的态度十分坚决。
她不笑了,抬了抬镜架,从地上捡起一只黄麻色的草蘑,注视了一会儿,才喃喃地开口:“怎么说呢,我不去了,我想在这儿扎根......”
什么?听到这句话,我有如看见蒙蒙去抱黑柱大腿那般惊诧!
扎根?!这个词儿在再教育的初期,曾标志着我们到农村去的雄心壮志,意味着革命到底的决心。可现在,它的含义混杂了,生活的磨砺,使我和同伴们越来越体会到这两个字的份量有多重!大家都心照不宜地尽力回避它,唯恐亮出它来断了后路。因为现实已把它引伸向最普通、最客观的内容:那就是结婚,生孩子,按北方人习惯侍候男人,一辈子在这儿啃馍,永久生活下去,直到老死。哦,多么可怕的远景,简直不能容人多想!可,蒙蒙偏要承认它!也许,是一时的激动导致了她思维的混乱,我该怎么开导呢?“
真的,我已经喜欢上这儿的山和水了。”蒙蒙还在对我说:“自从走出额木尔河边的小木屋,我就对它们偏爱了。后来,黑柱钻进了我的心,他的出现,使我不得不开始思索起自己今后的生活道路。我常常问自己:难道真的乐意一辈子守在离家这么远的大江边,过着额木尔人前两辈所延续下来的日子么?难道我曾渴望的读书机会就永远失去了么?可黑柱对我说,读书能奋发,生活靠自己创造!从他嘴里吐出这句话,使我惊叹不已,我从心里折服他了。我曾暗暗发誓,如果有了读书机会,今后还要回来,回到额木尔,开始我们一代的新生活!”她微笑地望着我,那双眼睛出奇的纯净,就象刚刚经过沐浴的洗涤。那双颊泛着红晕。在林荫中,发出异样的光彩......
她继续说道:“只是现在情况起了变化,我又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了。怎么说呢?黑柱的腿伤了,今后也可能不灵便,我一走,药箱子给谁?还有,他的今后......唉,额木尔这地方什么都有,就是缺人......”她边说边抬起头向着天空深深吸了口气,那脸面上细细的皱纹,无不透出一种倔犟劲儿:“生活的味儿,过去没有去认真地咀嚼,但眼下它却逼着你去细嚼,而且一定要嚼出它的纯味来!真的,我是品尝到了,能做生活中的人,做真正的—创造自己生活的人,那么就是到老,也没什么可怕的,而且......”
蒙蒙还在说,那样兴奋、激动、自豪......可以肯定,眼前的一切,是经过了深邃思考与内心决斗的产物,看来,她已把自己的情感与这里的生活,以及人们的劳碌,都融汇成一体了!也许,对生活的信任,使它比书本和说教更深刻,更有力地改变了人!我懂了,到今天,我才真正摸到了她那颗诚朴、恳挚的心灵!我明白,一切都难以挽回!生活呵——人呵......一阵酸楚楚的潮水在我心中卷过,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的双肩......
“喂,别这样,你到了大学,还得帮我多寄些书来,我等着,啊?”她握着我的手笑了,还笑出了泪!
(五)
江上的雨线,终于断了。我倚着甲板上的栏杆,默默咽下流入嘴角的水珠,是苦?是甜?辨不出。是泪?是雨?分不清。呼哧呼哧,船尾的大涡桨仍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转动着......
船在向黑龙江的下游行驶,它抛下了水面上蠕动的团团水雾,可它们,又马上紧紧地聚拢,连成乳白色的一片。
山远了,额木尔远了,蒙蒙......
作者简介:王一敏出生于上海,文革期间下乡在黑龙江,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学者,教授。1984年至1995年,曾经在《北方文学》、《大兴安岭文艺》、《萌芽》、《上海文学》等发表中篇、短篇小说十余篇;在《现代家庭》、《女子文学》《新民晚报.夜光杯》等报刊杂志发表纪实文学、散文十余篇。本世纪初回国执教。期间,出版的专业书籍主要有:《当代青年的职业选择与指导》(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当代社会成人的职业再开发与指导》(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中学生生涯教育理论与实务》(广东教育出版社2016)、《职业倦怠综合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自我扩张综合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理事。(公众号编辑:周培兴)
责任编辑 晓 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