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歌须清剿“八病”
大凡天地之间,一切美的都是自然的,一切不自然的都不是美的。自然是一种美德,原生就是一种自然。诗亦然。天下之诗,无非两种,一种是自然的诗,一种就是不自然的诗。当然。所有好诗,好的风格和流派都是自然的诗。
那么,什么样的诗是不自然的呢?在此,必须清剿诗歌“八病”:晦涩。下流。滥情。泛理。伪愤。俗颂。冗叙。稚励。
晦涩之诗,令人厌恶。晦涩往往可能同高深混在一起。作者自我陶醉于一种所谓深度,装疯卖傻,玩弄词句,无血无肉,视井水为海洋而不自知,岂不悲乎?一首诗,你读不明白,如果它的作者是名诗人,你就觉得,哦,一定是深奥!否则认为,是晦涩,是朦胧。这就是所谓朦胧诗会产生的一个表面原因。其实晦涩就是晦涩,谁写的都一样。这种诗除了给你气恼,再也没有别的。因为它同深刻绝不是一回事。再深刻,也会找到探寻的路径。而晦涩是无路可走,不是虚无的坟场,就是空白的硬墙。如今朦胧诗早不算朦胧了。这时代的谜语和梦呓,比朦胧更朦胧。虽然被民间和流氓们无情的消解,许多诗人依旧乐此不疲,自玩自欢。所谓诗人与精神病患者无异,大多是指这类写晦涩诗的诗人。余光中先生归纳可能晦涩的原因有六种。一是由于作得独特之表现方式。二是由于作者以私生活入诗。三是由于作者以学问入诗。四是由于作者有所顾忌。五是由于作者表现能力不济。六是主动的晦涩,有意的晦涩,为晦涩而晦涩。无论什么原因都不是晦涩可以存在的理由,而最要批判的,就是第六种,是罪不可恕。读之无趣,那又何必浪费时间,这就可想晦涩之命运了。
下流之诗,让人作呕。既是下流,当然就不是入流的诗了。我说过,下流诗,只是反面教材而被写进历史。可悲的是,下流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在那里阵阵窃喜,看,我们进入文学史啦。这样的下流者真是下流到极点了。下流之诗,包括废话、口水、垃圾、下半身等等下而流之。它们的罪恶,自会得到应有的清算。下流之所以如此下流,一个重要的原因其实还得归罪于晦涩。正是因为晦涩,才有反动者不满,从而试图扭转那样的恶习。殊不知,一夜之间又过头了,以致沦落为下流。而下流的东西,谁都不免读一读,人的兽性就像魔鬼一样,有时真的难以驾驭。而非类者,一读之后便是后悔。诗为心声,难道这些下流者的心中就只装着那些淫乱,沉迷,垃圾和恶毒吗?此所以下流者赚得了一定的市场。他们一个个显身扬名了,诗集一本本的出来,就像横飞而过的蝗虫。名利双收,我是流氓我怕谁?什么胸怀出什么作品,大概下流者也就仅此而已。但是他们的诗,却是有毒的泡沫。它会腐蚀灵魂,消磨意志,让人堕落,乃民族之大害。
滥情之诗,索然无味。这种诗大都发表在那些不愁销路的报刊上。这种诗,可以换面包,不妨就叫面包诗。无数写诗者,为名图利,心中无爱而强作多情。活像一个当街的妓女,搔首弄姿,百般挑逗,尽呈兜售之能事。哪有那么多的情可抒发啊?名山大川,啊!轰动事件,啊!春夏秋冬,啊!历史文化,啊!写诗与发表,这真是两相勾搭,各取所需,皆大欢喜。诗亡于名,亡于利,这对一个缺乏理想的诗人来说,一点也不假。为赋新词强说愁,毫无真情实感,其作品味同嚼蜡。然而,这样的东西往往作为主流存在着。这种诗倒是不晦涩,一看就懂,当然也是必然。它无风险,四平八稳,犹如寺庙里的笑罗汉。其实滥情之诗乃诗发展之大敌,最碍诗之进步。
泛理之诗,面目可憎。完全忘记诗为何物,在自行排列的长短句里泛泛而谈,上天入地,三教九流,阴阳八卦,士农工商,无所不谈,俨然无人听课的老教授,或者独自念经的野和尚。最为厌烦的是,大有卖弄书袋之嫌。这种议论诗,也有人乐于为之。让人难于明白的是,他为甚不去写议论文,偏偏要写诗?这样的东西往往长篇大论,奇形怪状的术语铺天盖地。我一向反对在诗中议论。如有高论,写成论文,何乐而不为?何必要在诗中装成理论家啊!诗是形象思维,形象,而无需搞些玄乎的道理。如果为了揭示人生真理,散文和小说要可靠得多。再者,写成哲学,岂不更来劲?
伪愤之诗,鄙陋无遗。愤怒出诗人,这话的意思绝不是在诗中泄愤。社会、时代、生活等等,总有令人愤怒的东西存在。愤怒出诗人,是说诗人是正义的象征,敢于说话,无私无畏。因为他看不惯他所看到的邪恶,要反抗,就写诗,表达心中块垒。而伪愤之诗则不然,它是在所谓的诗中泄愤。这种诗完全暴露了自己的无知,对生活的误解,对真实的伤害。它所表达的不是诗人的正直,而是一己的无奈。他把诗当成了工具,结果反被灵魂所兜底。小者,逞一时之快,以为会赢得几声廉价的喝彩,犹如街中的流氓。大者,可能招来祸端,那又何必呢。
俗颂之诗,大言不惭。其实,歌功颂德,没有什么不好。颂,是有悠久的源流的。只要功德对国家有利,对人民有益,何乐而不诗之?歌之颂之,诗之责也。问题出在那些俗颂。颂,也是需要出自真心的。倘若只为自己的私利而颂,那就不是真颂,而是俗不可耐的谎言。就像皇帝的新衣,或者巫婆神汉,他们面不改色,所颂无非就是为了还没到手的几两银子而已。这样的诗人会感到惭愧吗?他们还有什么过头的话不敢颂出来吗?这样的东西还值得去阅读吗?俗颂之诗,把生活引领到更加庸俗的道路上去。
冗叙之诗,臭不可闻。有句俗语,叫做王二娘的裹脚,又长又臭。冗叙,好比那裹脚布,而脚,就是冗叙之诗。你说,这样的东西焉能不臭。汉语之诗,最优良的传统就是精炼。几千年来,诗在不断的改变,创新,名称也在不停的变化,可以说求新是诗的生命。但是不管是三言五言还是七言,诗词还是曲,总有一种内在的精神它没变,那就是精炼。不但是字句上精,更是诗意上精。唐朝诗人卢延让《苦吟》诗云:“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可见炼句之苦,而苦吟诗人贾岛更是“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足以体会到古人对汉字使用的敬畏。冗叙之诗则不然,唠叨,喋喋不休,婆婆妈妈,枝蔓杂芜。虚词一串串,形容词几大堆。这应是翻译体带来的病毒,不除不足以为诗正本清源。
稚励之诗,不堪卒读。有人喜欢在诗里反复表达幼稚的励志。这种人大多好为人师,生怕别人在人生的道路上犯错误,总是忘不了要指指点点。可偏偏中学生却倒还喜欢。所以他极易在一夜之间名声大振。等到当年的中学生自己也写诗了,就不免要发出几声自我嘲笑。这,也算诗?稚励之诗就是浅白的说教,它和泛理之诗是孪生的兄弟,不过是一样的货色罢了。
有此八病之一,即属不自然的诗,更不是原生诗。八病之诗的共同特点就是虚伪,故作,失真,不自然。自然,是站在高处的理想审美境界,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篇中说:“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自然,乃万物之道,亦诗之道。自然而然,诗,得之于天。当灵光闪现,自然而天成。每首诗,都是长期积累,需要漫长的渐修,才会有突然的顿悟。所以诗,是一种禅悟,表达自然的本心本性。我们经常说要顺其自然,不要故意为之。如果故意去写一首诗,那首诗至少不是自然的诗。诗与其他艺术门类最大的不同,就是不能故意去写。鲁迅先生说的不要硬写,虽然谈的是作文规则,但我理解写诗也是这个意思,而且尤其是这个意思。当然,如果是混稿费,求生活,装风雅,就不在本论之列了。而看当下,写诗的人越来越多,坚持写诗的人越来越少。写的诗越来越多,好诗越来越少。发表诗的人越来越多,阅读诗的人越来越少。这是如今不可回避的现实。不管这是诗的不幸还是幸运,江山代有它的诗人在,我们都只是独自发出自己的声音罢了。
因此,有必要提倡多写一点原生诗。正如王国维所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人间词话》)王国维这话,道出了原生诗的主要特征。无矫揉妆束之态,这是原生诗的关键。虽然写诗不是为了成为“大家”,但一定要忌讳矫揉忸怩,极不自然的作品。诗自然离不开“言情”与“写景”,然情景均需真切,发自肺腑,方不至于道貌岸然,招人讨厌。这是讲原生诗的精神内涵和表达方式均要脱去伪饰。
“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石林诗话卷3》宋·叶梦得)原生诗讲究得之天然,发自真心,先感于己,出而动人,但绝不是不讲字句的提炼。恰恰相反,原生诗最注重诗句的形式美感,字句精炼。它要求的是去雕饰,没有刻削之痕,像初生的娃娃,生命勃发,通体灵光。没有长期的积累,断然不会产生忽来的顿悟。不学习,不思考,不体验,那种专靠专等灵感写作的想法是幼稚可笑的。同样,认为自己玩的是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全凭无意识的记录写下的东西就是原生诗,这样的理解更加错误。更有甚者,粗制滥造,口水泡沫,美其名曰“原生诗”,则是对原生诗致命的伤害。
《二十四诗品》讲人性上的自然表达,道法自然,是对原生诗最好的诠释。何为自然?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与道俱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钧。”
“俯拾即是,不取之邻。”意即真正美的诗境是自然而得,不必着意去搜寻。而搜肠刮肚得来的东西,一定不美,至少难于感人。因为那样取之于邻,必然导致伪饰。诗在自身。欲学诗,先学做人。没有胸襟,诗必猥琐。人品低贱,怎能诗出高妙的境界?“俱道适往,著手成春。”“俱道”,道,即指自然,若能与自然而同入化境,则著手即可成为诗的春天,诗出而美,无须竭力去追求。这就是原生诗的妙造自然。何谓原生诗之美?如花之开,如岁之新,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钧。真美得之于天,若凭人力而强得者反而会失去。或许,这也是古往今来那些好诗得以流传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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