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

来源:新华路时光 作者:张越 时间:2022-02-08 点击:


 
版主按语:  中国作协官网“中国作家网”2月7日下午发布消息称,著名作家张洁2022年1月21日在美国因病逝世,享年85岁。中国作家协会在唁电中对张洁为中国当代文学作出的卓越贡献表示崇高敬意。
张洁是中国新时期文学的重要代表性作家,1979年其扛鼎之作《爱,是不能忘记的》整整影响了一代人的婚恋观。张洁曾因1981年创作的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2004年,她又凭借《无字》再次获得茅盾文学奖,成为首位也是目前唯一一位两次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
晚年的张洁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国外,很多时间用来画画。张洁说,自己有股子拧劲儿,认准的,喜欢的事情,一条道走到黑,“不知道撕了多少所谓的画,才能拿出这么点东西交卷。”
2014年10月,时年77岁的张洁在北京现代文学馆举办了她的个人油画展。这是她第一次在北京办油画展,可她却说这是自己的“告别演出”——“张洁就此道别了!”


和铁凝在张洁个人画展上 
 
为缅怀张洁这位新时期文学发轫期的优秀女作家,特此转载张越女士2015年8月6日发表在《文学报》“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对张洁生前的专访文章。
张洁: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
进入晚年之后,张洁开始一次一次地处理掉自己的物品,她的朋友会接到这样的邀请:你过来看看,有没有你用得着的?喜欢就拿走,剩下的我处理了。她的衣服、首饰、日常用品、摆件、纪念品、书籍、画册、画儿……我就从她家搬走过书、画册、客厅挂了几十年的一幅画,顺手还把作协给她贺生日送来的大蛋糕拉走了,直接拎到台里,让各工种的同事分着吃了。
她还对各历史阶段的资料做了处理并分批销毁,包括信件、日记、照片及一些手稿,我曾目睹她的女儿向她抗议:“你不可以这样做!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孩子想要看看姥姥的样子,不能一张照片都没有。”最后她还是会留下一些吧?
我也问过她:“好好儿的,这是何苦?”她说:“我一辈子不愿意麻烦别人,也希望死后不添麻烦,能安排的事儿自己预先安顿好。”至于文字和照片为何不愿留存,她的意思是,死后不希望被人记住、讨论、猜测、研究,不希望谁再回忆她什么,唯愿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所以,此刻这文章我写得忐忑,我应该写吗?
我还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的交谈,她对我说:“我看过你写的文章、做的节目,挺喜欢,我们可以聊天做朋友,但我不会接受你的采访。”
于是,我从未要求采访她,尽管我有过这种愿望,我甚至写好过一份完整的采访提纲,却从未出示。
日子久了,信任和了解多了,大家心无芥蒂,谈话时常涉及隐私,亦包括文坛的一些鲜为人知的风云掌故,我有意识地掐灭作为记者的精明和主持人的好记性,所以,现在我写她应该吗?
我是学文学的,不至于把小说人物与作者混为一谈,但小说《无字》中吴为的童年,这个楼梯拐角处卑微的两岁女孩儿,我坚信她身上有张洁的影子。
在战乱中,在洪水里,在大火中,在极度贫困颠簸流离中,张洁与母亲相依为命,卑微而又顽强地生长着,她势必长成一个坚强的女人,否则她早已死去。
她独立、自尊、不怕吃苦受累,可以罩着女儿,罩着母亲,罩着爱人……
她不花别人的钱,不欠别人的情,也不向别人求助,这个“别人”包括她的亲人。
如果有谁给过她一点儿帮助或善意,她就受宠若惊百倍奉还。
她貌似强大,实则脆弱,拼命努力也不过是因为内心缺乏安全感,她表面强硬难打交道,其实只是因为她不懂人情世故……
快60岁时,她装修房子,如果她愿意接受帮助,有的是人愿意效力,可她天生不能接受,从两岁开始就不能了。
她摔断了腿,又拖着断腿爬上窗台,粉刷清洁,她对着空屋子喊:“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这是在向命运叫板?命运还能把你怎样?如果你把自己都豁出去了,那还能怎样?你就孤傲地活着,纵有一千个人想宠爱你,你也只能操劳辛苦一生!
上天是偏爱她还是折磨她?让这么倔的女人生就一副好容貌,张洁越近中年越美,风姿绰约,那股子帅和洋气,是同年龄的中国女人身上罕有的。
张洁小说《无字》节选:
 “外人看到的他豪爽热情,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知道他有多么冷酷和粗暴。顾秋水正是如此洒脱地在吴为的灵魂深层播种、栽培下对男人的仇恨、敬畏和依赖,而这仇恨、敬畏和依赖又在她屡屡失败的人生灌溉下茁壮成长起来。”
这是小说,但张洁的童年何尝不是这样?当一个女孩儿不幸有过这样一个父亲,女孩儿必将一生寻找这样的男人:英俊、有才华、勇敢仗义、冷酷自大……
她要找到那种熟悉的味道,征服这个男人,被这个男人伤害,他们会爱得水深火热,斗得遍体鳞伤,这在心理学上叫复制,也叫补偿。
所以,她写《爱,是不能忘记的》,必会锥心泣血。而她现实版的爱情故事,如果发生在今天,足以刷爆微信朋友圈儿。
她常对我说,她不喜欢《爱,是不能忘记的》,尽管那么多人喜欢,那不过是自误误人之作,她叫我不要迷恋那个调调儿,如果不能碰到一个真的对你好的男性,情愿不要结婚,因为婚姻可能会成为一场巨大的伤害:
 “你不要害怕孤独,结婚不结婚都会孤独,你不要怕老了没人照顾。如果你老了,需要帮助,至少我可以帮你!”
这又表现出她诚挚而痴傻的那一面,话说她比我年长近三十岁,我老了,她拿什么照顾我?
我一直琢磨张洁的创作力长盛不衰的缘由是什么?想来想去,是因为她:无能!面对现实生活,她极度无能。
她不仅不会处理日常生活琐事,更不会与人打交道,人人都觉得她厉害,态度拒人千里,我有时听她接电话跟人商量事儿,会在旁边儿笑出声:“你就只会这么说话?换个语气效果就好得多!”
她困惑地耸耸肩。她若表达情意是这个样子的:“我在意大利,给你买了一双好皮鞋,但回来想了想,恐怕号码记错了,你应该穿不了。”或者这样子:“我在美国,想给你买一套特别好的护肤品,我去买了,但是没有钱,我把钱弄丢了。”
那双不靠谱的鞋,我至今摆在鞋柜里,穿也穿不了,扔又舍不得,至于护肤品,我权当已经抹在脸上了吧。
她不仅反复丢钱,还反复丢信用卡;丢了,就去银行挂失补卡,不胜惶恐地给银行道歉:“真对不起!我太糊涂了,给你们添麻烦!”过了一星期,银行打电话给她:“张洁女士,您的信用卡补办好了,您可以来取了。”
后来,她索性把自己的各种证件钥匙存款啥的都交给邻居了,邻居接手后就再也没闹过乌龙,幸亏她有个好邻居。
在一个人类越来越精明的时代,张洁显得越来越蠢。其实她从年轻时代就很蠢。她的成长环境太单纯,也太伤痛,这样的人必然不会精明。
年轻时有攻击性,越傻越进攻,表现得很厉害的样子;到老了没了攻击性了,也知道自己傻,就索性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跟世界打交道了。 
艺术从来都是孤独的产物,是自己跟自己对话的结果,她从年轻时就爱向世界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被生活一次次回击得鼻青脸肿之后,就只能自己问自己了。这些自言自语,便是她持久的创作生命力。
我以为,她真正创作的开始,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这是一次向温情的告别,她告别了温情,便是真正的自我诘问、自我撕扯的开始。
长篇《无字》是她一生最狠、最痛、堪为扛鼎的心血之作。一百年间,中国的男人女人,在这片文化土壤里,经历着怎样的塑造与相互塑造。
作者跪在命运面前,一遍一遍地撕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鞭打自己的灵魂,这样的勇敢和诚意,这是一部你不能忽视的作品。
它是一部人性的史诗,也是一个心理学的活病例,社会学的活案例,甚至是政治学的好注脚,是所有心理学者、社会政治学者和关注人性的读者都该仔细一读的作品。
从《无字》里幸存下来的张洁,其后的作品不论是短篇《梦当好处成乌有》《听彗星无声地滑行》《玫瑰的灰尘》《四个烟囱》……还是长篇《知在》《灵魂是用来流浪的》,都已看不大出她在写什么国家什么时代的事儿,她离开了通常的写作框架,进入了越来越深的人性隐秘之所,表达的是哀伤和距离。




1988年9月在汉堡,左起马德升,金弢、刘索拉、程乃姗、鲁彦周、邓友梅、张洁、王安忆。

 
我愿意用她一篇散文的名字概括这一阶段她所有的作品:“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她的短篇《一生太长了》,我将其视为她的封笔之作,她写一只老去的孤狼,独自流浪在高山荒野,老狼看尽世事却又满心不解。
它遇到一个受伤的猎人,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咬死对方,饱餐一顿,可它不,它把猎枪推到猎人的手边,静静地等待猎人干掉自己。
张洁小说《一生太长了》节选:
 “永别了,生命!不只今世,还有来生,来来生。永远、永远不要再见……我愿在我生命还能胜任的时候了结,而不愿等到年老体衰之时颓然倒下。
我最后扫了一眼我生活过的这个世界,想起出生时才有的那种不明就里,和为自己能来到这个世界而生出的感动和期待……
我的灵魂带着一生也没有得到过的惬意、快乐,没有一丝伤感地,轻盈地向着另一个世界飞去……”
读这篇小说时,我正在出差途中,我连头都不敢抬,生怕不断涌出的泪水会吓着同事!我也震惊于她文字的精准和锋利,想想她无数次地对我叹息:“尽可能缩小感受和表达之间的距离,是一件多难的事!简直抠心扒肝”,不管日后张洁是否再写,我都将《一生太长了》看作她最后一部作品,一部告别之作。
她真的不再写了,她用一种更加隐秘的方式表达———画画儿。她不像别人,功德圆满年高德勋了就画画水墨写意,她画油画,从60多岁开始画,无师自通,让美术评论家都觉得吃惊。
她的画常常荒败老旧,甚至压抑,比如:开败了的花,而且是孤独一朵,我就说:“画这个做什么?怪不吉利的!”
但我喜欢她画的豹子,夕阳下的一只母豹,锐利神秘美艳,独自伫立在空旷的天地间。她给我画了一幅画儿,是西班牙的街景,丽日晴空,彩色的小房子,明亮绚丽,这不是她的风格,她也肯定不喜欢,只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吧。

告别一直都在持续,缓慢的,全方位的告别。她的房子越来越空,东西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简单。
她一生经历过很多荣辱,她获得过很多奖,见过很多世面,惹过很多事,很多中外大人物是她的读者和粉丝。 
以前,我们还会约去一些好的餐馆吃顿饭;后来,连这都免了,每次见面就是我去德国面包房买两个面包,她在家煮了南瓜汤,虽然她做得一手好西餐,但面包和汤足矣!她说:“太累了,这一辈子,每件事都要竭尽心力,实在累得不行了。”
我们倒上酒,喝一杯,聊一个晚上。她持续地告别,向一切告别,这一次是告别故国。
2013年,她终于决定移民美国了,其实她早就可以有美国身份,但她放弃了,只因不想给在美国生活的女儿一家添麻烦。
她虽然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最终却未能如愿。空气和环境不断变坏,让她这种气喘病人不断发病,在女儿一家的催促下,她不得不走了,她卖掉了北京的房子,分掉了所有的东西,我去送她时,见她带的行李,是一只超市购物的布袋子,里面包了几个旧瓷盘瓷碗,说用久了习惯了,还有一顶戴了多年的旧帽子,她就拎着这些旧东西,走了。
据说她的小公寓在哥伦比亚大学边上,很安静。她说:“如果我死了,你不用觉得难过,我并不怕死!”
我当然明白,我的朋友!我只是为你的难过而难过。
每一次看到幼年时就已被摧毁,一生挣扎在伤痛中还在不断奋力自我超越自我压榨的生命,我都会很难过!
这个时代众多肝肠寸断的表情令我难过!而那其中,也有我的表情。
我一直为你担心,不是孤独,不是生病,也不是死亡,我只是担心你不能和解:与生命,与世界,与上帝!
我只是希望你“开心”,这个词极不准确又很轻佻,可我又找不出别的词,也许你已经和解了而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以为我理解你而其实我并不理解。
我帮不上你,我的朋友!只能献上我深深的祝福!

(责编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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