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天堂的舞台上——怀念农中南先生
来源: 新华路时光 作者:盛文秀 时间:2021-12-16 点击:
一位90多岁历经风雨坎坷的耄耋老人,身体尚健朗、思维也清晰,他还会向这个社会奉献什么呢?
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拨过去是一串忙音,连着拨了几次都是忙音。我知道,农老不在了,即使电话通了,也是他儿子的声音。
曾经,只要拨通这个号码,电话那头就传来农老亲切、温暖的声音:“喔!是小盛啊,你好你好你好!呵呵呵呵……”老人爽朗的笑声涌自肺腑,仿佛一阵春风,吹的草木返青、阳光变暖、河水波光粼粼……农老的笑声感染了我,我也随之在电话这头大笑起来,笑得心头阴霾消散……
我曾经问这位上海“人艺”出生的老演员:“农老,您过得很开心,您的心里就没有烦恼吗?”农老又哈哈哈笑了起来,“没有烦恼,我不成了神仙啦?”他轻叹了一口气,“谁都有烦恼啊,唉,要学会放开,放下……”
2007年中秋节,农中南先生参加知青中秋团拜会。
农中南先生是我在黑龙江知青聚会时认识的,当年我在瑷珲县下乡,他在牡丹江的农场下放,我们同是北大荒战友,我是“知青”,他是错划的“右派”,因为相互谈得来,后来成为忘年交。
农中南是上海“人艺”的话剧演员,也演过电影。1957年“反右”运动中,他因给“人艺”的党支部书记提过意见,加上其胞兄在解放前任上海松江县法院的法官,他被莫名打成了右派分子,发配到黑龙江省牡丹江地区的农场。后来经历了家破人散的遭遇(好好的家庭“四分五裂”: 农老下放到黑龙江农场,她爱人因不接受组织上“劝离婚”,被赶出上海单位,发配到安徽白茅岭劳改农场,两个4岁、6岁的孩子,分别寄放到外婆、奶奶家抚养,直到80年代初,农老爱人被平反回到上海,两个孩子才回到自己家)。
演出结束,农老和知青们一起聚餐。
农老在“反右”运动后的历次政治运动屡屡挨整,成为“马拉松”式的运动员,用他自己的话说,在运动的油锅里煎来滚去,早已成了“老油条”了……他在黑龙江农场呆了近四十年,直到七十多岁才以离休待遇回到故乡上海。
与农老交往中我存有疑惑,很多著名作家、艺术家因不堪流放岁月的环境恶劣,而英年早亡,农老何以在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农场,度过了漫长的四十年,尤其是如何熬过五六十年代的饥荒时期?
农老性格开朗幽默,我提出的严肃问题,到了他的面前,几近以笑话答之。他说他在东北吃到好东西了,那玩意儿养生,可惜你们都不敢吃!农老说完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我更加疑惑不解,更加好奇了。
农老喜欢热闹,爱参加我们知青组织的活动。那天我们知青聚餐,农老坐在我的旁边,他的胃口极好,吃了红烧肉、牛肉,还有鸡、鸭、鱼等,知青们热情地为老人夹菜,饭局结束时他面前的盘子空空的,他都吃完了。对于我上次的好奇,农老神秘地朝我眨眨眼,压低了声:“现在吃饭,说了不合适,等会告诉你……”
饭后,我们坐到靠窗的僻静角落,农老聊了起来:“那些年啊,我吃了不少“胞衣”,即医学上说的“人体胎盘”。我认识农场一位妇科大夫,她可以从医院带出“胞衣”。那玩意儿血沫喇刺的,一般人吃不进去,当然更不知道它的营养价值。我懂啊,这玩意是好东西,母血十个月的营养都在这里头。
我把它弄干净了,剁碎了包饺子吃。吃起来有点膻味,不好吃也不难吃。那时吃不到肉,这玩意就算“荤腥”了,图个营养呗!那时也弄不到太多人的“胞衣”,我就吃牲口的“胞衣”,嗨,牛啊马啊产驹了,我就向喂牲口的大爷讨,开始他们笑话我,血沫喇刺玩意儿咋能吃?后来就习以为常了,还主动送给我。呵呵,那玩意儿比人胎盘大好几倍,嗨,味道更加膻腥……”
农老继续聊,以笑话的口吻叙说悲情。有一次,他用马驹胎盘做馅包了顿饺子,正准备吃,有右派朋友来串门,见是肉饺子,这位朋友馋啊,吃得很带劲。末了,问农老包的是什么馅?农老照实说了,是牲口的胎盘啊,这位朋友顿时泛起恶心,跑到外面“哇哇哇”一阵狂吐。农老说完“哈哈哈哈”好一阵大笑,笑得眼泪都溢出来了。这样的笑话他还说过很多,我怎么听着心酸想流泪。
农老说起黑龙江农场的往事,时常带着笑声,无奈的、自嘲的、绝处逢生后的,那些爽朗、痛快又夹带着苦涩的笑声,从农老骨瘦嶙峋的身体迸出,仿佛对荒唐年代的的嘲笑,对曾经苦难的藐视,痛定之后,早已把它们踩在了命运的脚下。农老说,他比那个“哇哇”呕吐的右派朋友“皮实”多了,那个人不到五十岁就生病死了。
农老还说了他长寿的“秘诀”(与当下的养生理论相悖),他在高寒的北大荒天天洗澡,且坚持了几十年。春夏秋洗的冷水澡,冬天洗温水澡。周边的人想跟他学,坚持不了几天就感冒了,就放弃了。农老说,他从小家境好,洗澡的习惯从小就养成了,不洗澡睡不着觉,周边的人没有这个习惯,要养成就难了。
我感觉农老的健朗来自于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更在于内心有信仰,对他所从事的表演艺术有不懈追求。
尽管荒唐年代阻碍了他的艺术追求,但一旦政治风向有所转变,他又热情地投入表演艺术。
他们这些右派,曾被政治权利当作工具,需要时拿出来用用,不需要时弃之如敝履。农老吃着牲口胎盘,洗着冷水浴,忍受着阴暗处的拳打脚踢,在生命的坚韧里等到了云开日出。
80年代后期农老的右派问题得到了平反昭雪,他被调到农垦总局组建北大荒艺术团,担任导演,带领农场的艺术人才,排练形势需要的京剧、话剧、地方戏。
后来担任了艺术团副团长,享受副局级离休待遇。因为上海这边迟迟无法落实住房问题,所以农老一直到90年代末,黑龙江农垦总局给予了一笔安家购房款,他才得以落叶归根回到故土上海。
我与农老交往6年,有一件事记忆深刻,让我看到了另一个农老,奇迹般的农老。
2010年初冬,在虹口区的“干部管理学院”参加了知青活动后,陪同农老顺路去附近的虹口(鲁迅)公园散步。
那天公园里人头攒动非常热闹,我们被广场上大合唱的歌声所吸引,不由在一旁驻足聆听。就在大合唱休息间隙,农老突然怯怯地问我,他想趁着场地空闲的时间,为大伙朗诵一首诗,征求我行不行?
我笑着一口答应:“好啊,没问题,我去向主持人沟通。”主持人听说国家一级演员要上场朗诵,非常欢迎,热情地走到广场中央报幕。还没等主持人介绍完毕,农老已经健步走进了会场,站在了广场的中央。
这天农老穿着一件红色的滑雪衫,藏青色西裤,头戴黑呢子贝雷帽,精神饱满,气宇轩昂。我惊讶上了台的农老竟然挺直了平日里弯曲的腰背,这位昔日上海“人艺”的话剧老演员,今天要在这个简陋的舞台上,为他的故乡人作一次朗诵表演。
农老酝酿着情绪,很快入了戏。四周观众的目光“刷刷”地投向这位耄耋老人。因广场紧挨着“鲁迅纪念馆”,农老为大伙朗诵了一首臧克家的著名诗作《有的人》: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农老浑厚、低沉的音色通过扩音器的传送,回荡在观众席上。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农老的神色坚定,音色饱满充沛,一下子征服了底下的观众,观众席上变的十分安静,远处的游客也悄悄朝这边聚拢。
有的人,
骑在人们头上:
呵,我多伟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给人们当牛马……
观众席上一片鸦雀无声,只有农老的声音如惊雷般,在人们的头顶滚过……
骑在人民头上的,
人民把他摔垮;
给人民作牛马的,
人民永远记住他!
农老的眼里噙着泪光,他仿佛在作生命的宣言,表达着对世道的爱与憎。这位90多岁的耄耋老人,挺直了佝偻的腰背,他的声音像子弹一样强劲,穿透了冬日里阴霾的天空,直冲云霄。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
他的下场可以看到;
他活着为了多数更好活的人,
群众把他抬举的很高、很高……
虹口公园中老而弥坚的枫树。
观众席上依然一片寂静,人们的情绪似乎超越了在听诗朗诵,他们用眼神与这位老人作着交流,无声的共鸣像潮水一样涌向老人。老人瘦弱的身躯何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沉默片刻后,观众席上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长久长久没有停息……
我曾在正式舞台上观看过多次朗诵表演,从没有像这一次内心产生的震撼,农老的表演近乎是生命的呐喊!我也看到了广场上聚合的民心,一如诗歌的内涵,谁也玷污不了,谁也推翻不倒!
这样的艺术震撼力,这样经久不息的掌声,对于农老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2006年夏天,在“黑龙江知青博物馆”的开工奠基典礼上,在十几万知青挥洒青春的黑土地上,农老为我们朗诵了诗歌《昨天,今天,明天》,他高亢、激昂的声音,显示了战胜苦难的力量,显示了对这片土地的深沉之爱。
他站在露天搭建的简陋舞台上,穿着一件印着“知青”两个大字的红色T恤,他震撼天地的声音,与之后直冲云霄的十三响礼炮交相辉映,让观众一次次震撼。
农老他永远属于舞台,政治运动的一次次剥夺,没有击垮他对艺术的追求;而今他依然喜欢舞台,只要身处演出的环境,农老总会出现在舞台上,为观众朗诵他的得意之作。朗诵的最多的一首诗是《我们永远年轻》。他的艺术生命永远年轻!
2006年,农中南在黑龙江知青博物馆奠基典礼上,表演朗诵。
农老经历了人生诸多不公,但他对生活从不抱怨,把困难踩在脚下。
有位名人说过,经历了诸多磨难依然内心向善的人,是智慧之人。
农老的晚年,享受着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他家住浦东,一周独自乘车来浦西四次,参加青松城活动,老年大学的学习,学习声乐、古典文学、诗词;他还参加了上海市和徐汇区两个老干部合唱团;他有很多知青朋友;对知青们关爱有加,逢年过节,他总先于我们电话问候,令我们小辈惭愧之极:“农老,该我们向您拜年、祝福,您这是倒过来了……”您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说,我们都是战友嘛!
2011年秋天,农老因患胃出血住进了浦东的仁济医院。我曾去医院探望他两次,老人很乐观,还说医院小题大做,他对自己的健康有把握。他关心着我儿子的婚事,关心着我老爸的身体,病重期间心里还装着我这位“知青战友”。
2012年7月12日早晨,短信来自农老的儿子:
“老爷子走了……”
我惊愕,我哀痛,太突然了,农老您就这么快走了?我还没有向您告别呢!我原准备下周去看您,这个机会永远没有了!10天后,我病重的父亲也离世了。我忘记了酷暑炎热的煎熬,沉浸在丧亲的哀痛之中。
为写本篇,翻看那一年留下的文字:“2012年7月17日,我和十几位知青代表来参加您的“遗体捐赠”仪式。
几年前,我曾听你说起,你和爱人已办理了遗体捐赠手续,成为徐汇区老干部局第一对办理捐赠的夫妇。今天你如愿了。
我还记得,几年前,你独自冒着大雨,从浦东赶到浦西的湖南路街道(您党组织关系的地方),为汶川地震捐赠1000元。后来又为玉树地震捐赠了1000元……我长久凝望着您的彩色遗像,您穿着一件红色的夹克,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您似乎在对我说,快乐点吧,生活是美好的!阳光总在风雨后!
我把折叠的九只千纸鹤,轻轻地放在您的身旁,愿您驾鹤升入天堂。您躺在鲜花丛中,瘦削的身躯,高昂的头颅,像一尊雕像冷峻高贵。我又想起在您在虹口公园广场上朗诵的一幕。愿天堂的舞台上,有您深情的诗朗诵: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
骑在人民头上的,人民把他摔垮;
给人民做牛马的,人民永远记住他 !
臧克家诗歌的内涵,再一次给我启示……
(晓歌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