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顾—----再寻重庆抗战之声
来源: 卓女书房 作者:董燕萍 时间:2021-12-13 点击:
“叮铃铃! 叮铃铃!”
手机微信语音通话声响起,接通,点击免提,上海五舅用夹着南京口音和普通话的声音说:“你问我抗战时期中央广播电台的事,我告诉你呵,1937年8月我刚满月,全家就随你外公的单位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迁往重庆了。因日本的飞机轰炸了设在南京东郊的中央广播电台发射机,决定在重庆建台。” 又说:“当时的处长叫吴道一,无线电专家冯简是台长兼工程师。这些往事都是我1955年考取上海交大前父亲讲给我听的。”
五舅虽八十一岁了,却中气很足,记忆清晰。1960年从上海交大毕业后在哈军工任教十年,又随所在系迁往长沙国防科大,退休后生活丰富多彩,身体健朗。
我挂断通话,在百度里搜索相关词条,词条信息显示:经冯简从南京到重庆实地勘察,选定重庆邻近磁器口的沙坪坝为发射台台址,临嘉陵江的土湾为发电机厂址,歇子台为收音台台址,播音室设在重庆国府路2号上清寺。其中“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电力厂旧址对外开放”的词条引起我注意:旧址位于沙坪坝下土湾6号。
一 寻找抗战遗址
七月,骄阳似火,早晨,坐404路车来到沙坪坝下土湾。
下土湾,一条窄窄的马路,右边高坡正在动土改建,左边小区临嘉陵江,高楼矮房鳞次栉比,我踟躇是沿马路上行还是下行?见小区旁一治安岗亭,上前向保安打听:“请问下土湾6号国际广播电台电力厂旧址陈列馆在哪里?”保安五十来岁,答道:“我在这一带住了二十多年,没听说有这地方。”但很热情地为我在百度上搜索,无果,最后指点我到土湾街道询问。几经查询周折,我拨通了土湾街道办事处电话,电话那头一位女性同样热情地为我多方查找,终于在办事处主任那里得到准确答复:电力厂旧址位于嘉陵江边金沙东岸小区旁。
我站在路边拿着手机向对方千恩万谢,顶着烈日穿过层层梯坎的羊角堡小区,从马路下到嘉陵江边,在金沙东岸小区尽头找到一座碉堡式楼房,它便是我要寻找的抗战时期中央广播事业处之国际广播电台发电厂旧址。
这处遗址是1940年被日本东京报社所诅咒的“炸不死的重庆之蛙”。
2009年,沙坪坝文管所发现了这座独特的建筑,经调查论证,确定该建筑是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电力厂旧址。
抗战时期,通过这个电台,中国政府曾向全世界发出“中国之声”的强音,担负起了宣传中国抗战,介绍世界反法西斯动态的重要使命,各界名流均通过这一窗口发声,它也是同盟军在远东唯一可利用的短波电台。
当年,日军飞机大炸重庆,这只“叫个不停的青蛙”,为抗日战争作出了特殊的贡献!
二 旧居情结
陈列馆静静地伫立在树影婆娑的晨光中,我围着房子转了一圈,眼前是旧址苍老的身躯和杂草枝蔓掩住的风孔,对面是嘉陵江边蓝天下耸立的现代化高楼和跨江大桥。我坐在石梯上,思绪在往事的长河里翻腾﹍﹍。
1991年春,两位六十多岁的舅舅,从南京乘船到重庆看望他们的姐姐我的母亲。第二天,便要我带他们去歇台子,说那里是我外公外婆舅舅们一家居住了九年的地方,要去看看。那时,歇台子还没进行大规模城市建设改造,他俩站在似曾相识的重庆党校门外的马路边,环视四周,摇摇头,说这里以前是一大片农田,马路对面也是一片临崖的农田。我们家在一个大院内,从大院的后门出去便是歇台子小学,我们兄弟三个(三舅、四舅、五舅)在歇台子小学读到1946年,全家才随父亲的中央广播事业处迁回南京。
我记得,当时年老的三舅四舅神情很失落,他们离开童年生活的旧地近五十多年,想来寻找那份故土之情,想回味一下生命中那段特殊记忆,可是时代的变迁,岁月的风尘已将那八年的踪迹掩埋了,旧时的建筑无可奈何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回到家四舅向我讲述了那段往事:当年,你外公在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档案室供职,任总干事。1937年南京失守,中央电台的短波发射机被炸毁,决定在重庆建台。你外公先随单位迁移,外婆携你的母亲和我们三个兄弟乘船经安徽、武汉到重庆,五舅刚满月,外婆抱着他在南京下关上船时,人挤,差点将五舅掉进江里。到重庆就住进了歇台子大院。
四舅用他浓重的南京话讲这些往事,情绪很饱满。三舅不时补充两句。四舅说,大院内都是平房,两家人合住一栋,每家有二室一堂屋,约二十多平米,家里有一张大床,两张小床,床用长板凳上搭木板,上面铺稻草。平时,各家大人小孩就在院子里活动,不常出门,院子里种菜自己吃,很难尝到肉味。院大门外没有店铺,有时你外婆会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去石桥铺赶集,算是外出玩耍一回。
说到这里,四舅神秘地说,你外公办公的地方在上清寺,那里是广播事业处总部和电台播音台,他每星期回家一次,外婆给一家人下碗面算是改善伙食了。
三舅插话说,我们家对面住的是中央广播事业处的人事科长叫赵云飞,他们家也是睡长板凳搭的床。
一星期后,三舅四舅乘船回南京了。
2016年的一天,接到四舅打来的电话,他大着嗓门告诉我,在老年大学学习唱歌,认识了不少朋友。我说舅舅身体好,还来重庆看看,这十几年重庆变化很大,建了很多大桥,成桥都了。他突然声调放低了,说:“那年来又没找到歇台子旧居,我都快八十了,这辈子怕是看不到喽!”
年迈的四舅还是那么怀念童年时光,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寻旧情结,只有到年老才能体会呵!
不想半个月后,便收到四舅去世的噩耗。他永远不会再来童年玩耍、上小学的旧地,他带着未见到生活了九年的大院的遗憾长眠了。
今日的歇台子,经过几十年的变迁,高楼林立,商厦遍布,交通四通八达,车来人往,昔日的农田景象早已淹没在岁月的河流中。
但是,历史不会忘记,这处抗战时期收听各国反法西斯斗争信息的收讯台,曾在民族危急时的中国担负了多么重大的历史重任!
1941年6月22日,是它最先收到德国对苏宣战的消息。
1941年12月8日,是它收到伦敦英国广播公司发出的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广播消息。
1945年8月10日,是它侦听获悉日本以降求和的决定,第一时间向全国播发了日本请降,抗战胜利的消息。
那年,为避战乱南渡四川李庄的同济大学,当任教医学的德国人史图博教授,从自己那部破旧收音机第一个听到了重庆中央广播电台关于日本投降的广播,全身触电般抖动,抓起收音冲出门,把这一震憾的喜讯传出,顿时,这座长江边的李庄古镇沉浸在狂呼乱舞的胜利喜悦中。
正是歇台子的收讯台,给全国人民带来二次世界大战历史性转折的消息。
三 眷顾之情
清晨,打开微信,便看见五舅发来的信息,信息叙述清楚,语句沉稳,丝毫看不出出自一个高龄老人的脑和手。
他写道:你知道吗?我1981年到重庆出差住在你家时,曾到过上清寺,想去看看父亲工作过的地方,我六岁时去过父亲的办公室。我还真不知道,当年五舅是悄悄去的,没告诉我们。
1942年,22岁的母亲出嫁了,离开了歇台子大院,住在朝天门,六岁多的五舅总缠着外公带他到城里去玩,有一次外公例行回家,就带着三舅四舅五舅到了上清寺。那时中央广播事业电台的总部和播音台在上清寺国府路2号。
外公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小楷,他们就看外公用小楷给各类文件归档。吃饭时,外公在下面街上买一盆米饭和一盆菜上来,大家围着大办公桌吃饭,五舅回忆说,那个香啊,比在歇台子的饭菜好吃。玩了两天,父亲送他们回歇台子了。
就是这两天,在五舅的脑海中对上清寺留下永远的记忆。他告诉我,1981年去上清寺还看到当年那堵三、四层楼高的墙,高墙上的房子还在呢。五舅说他在这堵高墙的对面徘徊了许久,当他看到当年六岁的记忆中熟悉的高墙、熟悉的房子,他想到什么呢?
他也许想到,当年这里曾是我父亲从家乡南京携家带口来到异乡,为国家广播通讯事业工作整九年的地方;这里,曾留下我儿时的足迹,这里,曾开办过《抗战讲座》《战地通信》等节目;曾有周恩来、宋庆龄、冯玉祥、沈均儒、史迪威将军等将领和国际友人发表过广播演讲;这里,播音员潘永元曾在1945年8月10日下午,扭开话筒,向听众播出重大新闻,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在中国最先通过这只“重庆之蛙”传遍全国!
五舅在微信里问我:现在上清寺的变化很大啰?是的,上清寺中央广播电台旧址已成为重庆广播电台,地址也由国府路2号变成中山三路159号。那里已崛起了高楼大厦,已融进现代化元素,已演绎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精彩人生。
1946年,外公全家随机关回到家乡南京。1948年,国民党政府逃离南京,外公携三舅、四舅又来到重庆,直到1949年,再次返回南京,后随中央广播事业处乘海轮到了台湾高雄后又返回南京,直到退休。
1949年11月,重庆解放前夕,中央广播电台的重要设备被国民党撤离前炸毁,发射台、收讯台、播音台也不复存在,只剩下土湾6号这片电力厂遗址。
四 尾声
山城重庆的四处抗战遗址如今都已在历史的变革中风化,唯有建在沙坪坝土湾的发电厂,历尽铅华留下的风格独特的建筑屹立在嘉陵江边,它见证了中国人民在重庆这座历史名城中不屈不挠坚持抗战的艰辛历程,也见证了中华民族各阶层民众为驱逐倭冠,保家卫国的奋斗经历。
我站在嘉陵江边,任灼热的江风扑着脸庞,两岸矗立的高楼,你可知晓?在你挺拔身躯的脚下,曾有一段波澜壮阔的一寸河山一滴血的过往?
远流的江水呵,你带着秦岭山脉的魂魄,裹着陕甘流域的精灵,在巴山渝水汇入长江,你一定会把当年从风孔中传播出的激昂豪迈的声音送向远方。
【作者简介】
董燕萍,笔名萍水相逢,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曾耕作于云南橡胶农场,退休于重庆理工大学。热爱写作、书画、音乐、舞蹈、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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