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的白鸽 (短篇小说)
来源:原创 作者:爱子 时间:2021-12-03 点击:
难忘的知青岁月
今年的同学聚会来的人不多，但我却意外地踫到了刚从美国讲学回来的老同学建平。他是我班的才子，数理化成绩优异。听说当初去了江西山区插队落户，有一度时间情绪很低落，心想他去了外国留学，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应该情绪振奋了吧。谁知一见面，我被他那双极度忧郁的眼睛所震动，我从他那双深黑色的眼眸里看到一种深切的悲凉，不知道他心里藏着怎样一种刻骨的创伤才导致他异乎寻常的痛苦悲形于色。他看见我露出礼貌性的淡淡一笑，聊了会大家各自近况后，他突然说:“听说你很会写小说，能不能把我的经历写下来，以致记念一个人。”我大吃一惊，说:“谁呀，让你这么念念不忘，是你爱人吗？”因为我听说他至今还单身，凭他堂堂外貌和丰富的学识，决不可能娶不到中意的女子，接下来，他给我述说了一个非常伤感的他的一段人生经历。
我下乡插队在江西一个非常偏远的小山村，我的生产队有二男二女四个知青，我们都在生产队干活，并吃住在一起。有一个女知青名叫白鸽，家里祖传医师，懂得医术，所以很快调到大队部当了赤脚医生。她其实并不比我们轻松，方圆几十里生产队都要她出诊，还负责接生，所以不管白天夜晚，村民们有急诊必须随叫随到。山区道路崎岖不平，有些地方根夲没有公路，踫到下雨天，小路泥泞路滑，还要翻山越岭，可累坏了这姑娘。但她天性乐观，总笑呵呵地对待每一个病人，乡亲们都喜欢她，称她“快乐的小白鸽”。她的医疗站在大队部，但住处还在我们生产队，有时晚上出诊，我便陪她一块儿去，知青们取笑我是“护花使者”。
我是高中生，她是初中生。我比她大3岁，所以我像对自己妹妹一样对待她，时常有一种保护她的冲动。她很崇拜我，总说自己知识学得太少，要向我多学文化知识。我呢，也从她那儿学了不少医护知识。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这单调寂寞的插队生活中，我们俩颗年轻的心靠得更拢了。我喜欢她的活泼开朗，看到她如花的笑靥和爽朗的笑声，我心中的烦闷也会一扫而光。
我因家庭出身不好，背上思想包袱，她总鼓励我，叫我别灰心，不要自暴自弃，要爭取自己的前途，她也很想进医学院深造。我俩各自坦露心迹，并且互相承诺，不管是谁，今后发展好了都要提携对方，一起奔向更美好的前程。
插队的第二年底，县里工矿招工了。同队的二个知青都招上去了，白鸽因为大队需要没有抽上去，我因出身问题也没抽上去。我很沮丧，但白鸽一直安慰我，说知青机会总有很多的，你有远大的理想，数理化这么好，将来一定有前途，在她的极力劝解下，我的心才慢慢趋于平稳，安心在生产队干活了。
生产队剩下我俩后，我们的关系更密切了，我尽量多照顾她，让她安心做她的工作，时常抽空陪她去较远的生产队出诊，我俩被老俵们视作天造地设的一对情侣。
平静的插队生活又过了二年。一天午后，白鸽兴冲冲地从大队部赶回来，兴奋地说:“建平，听说大学要招生了，我们大队有二个指标。这次，我俩不能错过，我一定在大队部爭取到这二个名额，我们一起去上大学，该多好！”她白晰的鹅蛋脸兴奋地涨得通红，好像马上要上大学似的，但我立刻冷静下来，说:“白鸽，这么好的机会你要爭取到，你不是日思夜想要进医学院升造吗！”
“建平，你学习好，读了大学将来更有可能当科学家，我要为你爭取到这名额！”
她的乐观和自信感染了我，我不由心里也激动起来，是呀，我梦寐以求的理想不是进大学，要为祖国的科学事业奋斗终身吗？但同时心里又有些隐隐不安，怕自己的家庭出身会妨碍我的梦想的实现，上次招工不就是家庭出身而落空吗？
白鸽看出我的担忧，说:“建平，别担心，听说这次有可教育好子女一个名额，我跟上面熟悉，一定极力推荐你，再说这么多年你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我相信一定能行。”
我俩在极度兴奋和忐忑不安中度过一个又一个白昼和黑夜，白鸽一直在打探消息。
那天晚上，白鸽疲惫地回到住处，她递给我一张大学推荐登记表，说:“建平，你快填上，我帮你交到公社去！”
“你的呢？”我问她
“噢，我已填好交上去了，就剩你的了！”
我的手颤抖着，接过这张登记表，完全没有注意白鸽的异样表情。我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冲昏了头脑，没去审视白鸽的异样。她一如反常地话少，我还以为她太疲劳，叫她快回屋去休息，我则低着头工工整整地填写推荐表。
白鸽这几天似乎特别忙，很少回来。我一直焦虑地等录取通知，憧憬着与白鸽一起离开小山村，去读大学的美好情景，不断想像着我们幸福的未来。
白鸽回来了，拿来了我的大学通知书，她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喜悦，轻声地说:“我帮你收拾行李吧，过二天就要报到了，时间短，抓紧点！”
“好的，我们一起收拾吧！”我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拉着她的手摇晃着:“白鸽，我们终于要离开这儿了！”
“不，建平，这次你一个人去，我不去上大学了，这儿需要我！”
“什么！你怎么能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在这儿！”
“别傻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怎么能放弃，这是你的归宿，你适合搞科研，而不是在这儿种地！”
白鸽说着背过身去，我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双肩，听出她在轻声抽泣，心里十分难受，转身飞快地奔出大门，我要去公社问个明白，为什么不让白鸽上大学。
当我走到大队部时，迎面踫到大队书记，他叫住我问我可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了，我气咻咻地问为什么白鸽不能上大学，大队书记诧异地说:“你不知道吗？我们大队才一个名额，本来是她上大学的，但她去公社死缠烂打，一定要把这名额给你，说全公社只有一个可教育好子女名额，这名额非你莫属，她宁愿放弃不上医学院，她说你特别有才能，劳动之余还不忘研究数理化，将来一定能当上科学家，搞得我们也没办法，再说你虽然出身不好，但你父亲是资夲家，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总比送一个黑五类子女更强一点，所以讨论下来，就把这唯一的名额给你了，但她就没份了。”
我听了，脑袋“轰”一下炸了，原来这么回事，难怪这些天她总躲着我，她心里一定伤心死了。
“她不上，我也不上！”我大声怒吼着，大队书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年轻人，别冲动，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以后再也难有这种机会了，你以为谁都肯让出这名额给你呀！好好去上学吧！”
我跌跌撞撞回到家，对着白鸽伤心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骗我说我俩这次都能上大学？”
“建平，我没骗你，开始是说有二个名额，但后来讨论下来说，我们大队知青少，要分一个给其他大队，就变成一个了。”
“可是，这名额是给你的！”
“我在医务室，做我喜欢的工作，但你不同，你不能浪费时间在这儿，你应该到适合你的地方去！”
她又说:“建平，你好好去上学吧，这比我上大学还让我更高兴，我以后还有机会的，你放心吧！”
白鸽一边说一边利索地帮我收拾行李，她的话语总能如一股甜甜的清泉滋润着我，我被她说服了，如愿以偿地上大学了。夲来该是一桩多么高兴的事，但要离开心爱的姑娘，那个为我而牺牲前途的好姑娘。此刻，我难过的心情盖过了上大学的喜悦。
二天后，我踏上了回城的道路。当我坐上公共汽车挥手向白鸽道别时，我的心撕成了碎片，白鸽还在笑吟吟地向我挥手，我知道她心里一定不比我好受，但这善良的姑娘为了我开心地去上大学，她忍痛在心头。
大学生活紧张而忙碌，我要加倍学习。我大学学得是物理专业，这也是我的兴趣爱好。我感谢白鸽，她让我踏上可以通向科学巅峰的道路，我要为国爭光，为白鸽爭气，我也决不会抛弃她，哪怕她一辈子在农村，我毕了业就去娶她，这是我心中的决定。我们几乎一个星期通一封信，互相告知近况。她的每一封来信都让我如获至宝，要高兴好一阵子。我告诉她，我的大学可能有出国深造的机会，我会努力的，爭取获得公派留学机会。她为我高兴雀跃，嘱咐我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我也在信中经常关照她出诊时注意安全，晚上别忘了带手电筒，最好叫人陪伴一起前往等等注意事项，爭取一二年也来省城上大学，我们就可团圆了。
二个学期过去了，白鸽的来信忽然少了，我也忙于期末考试而疏于写信，心想马上要放暑假了，我抽空去乡下看她一次，我叫她耐心等我，这些日子可能忙于答辩考试，信会写得少了。
她一直没有来信，我猜想大概她怕耽误我紧张备考而停顿一段时间再写信吧，反正再过一个月，假期就到了，马上可以见到她了，就没把她的来信太放在心上。
暑假一到，我兴冲冲收拾好行李，想着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跟白鸽讲，走路脚步也轻快起来。一年多没见到白鸽了，心里该有多思念啊！不知她忙成什么样子了，近几个月信也越发少了，我这次回乡也没通知她，想给她一个惊喜。
走在田间小路上，两旁农田沉甸甸的稻穗弯下腰来，一年一度的双枪马上要开始了，想到往年挥汗如雨的劳动生活，心里不由苦涩一笑，但是想到马上可以见到白鸽，又不由地满心欢喜。这时，远处的山峦青翠连绵，夏风吹在身上挺舒爽的，山乡在我看来如一幅美丽的画卷。
路上，偶尔遇到几个熟悉的乡亲，他们看到我颇感意外，低着头匆匆而过，也不跟我说句话，我猜想可能他们认为我读了大学高人一等，不願多搭理我，也没往别处想，也不願多耽搁一点时间与他们攀谈。我的心早已飞到白鸽那儿去了。突然，邻队知青小胖向我迎面走来，他似乎有点吃惊，张口结舌地说:“你怎么回来了？”他眼睛躲闪着我，我觉得有些奇怪，夲来小胖是个热情好客的人，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吞吞吐吐扭扭捏捏的样子让我顿生疑惑，赶紧问:“小胖，白鸽在大队部嘛？”
“不在……怎么，你不知道？”
“她在哪儿，调动工作了？”
“她……她死了！”
“你说什么！”我五雷轰顶，气愤地攥着拳头就要揍他。
“你瞎说什么！看我不揍你！”我拽着他的衣领。
“你真不知道？她死了有一个月了。”
小胖断断续续向我说了白鸽在我走后所经历的一切。原来我上大学后，白鸽还在大队医疗站工作，但她一个姑娘家毕竟孤苦伶仃，有些人看她长得年轻漂亮，身边没一个人保护就想乘虚而入。特别是大队马会计死了老婆，对白鸽早就垂涎三尺，经常骚扰她。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同在大队部上班，他利用工作之便，经常陪她出诊献殷勤。白鸽看他图谋不轨，提醒他，说自己已有男朋友了，等到他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但他仍我行我素，还对白鸽说他去大城市了，早把你忘了，还是嫁给我吧。这马会计身材肥胖，满脸横肉，一双吊梢眼闪烁着淫荡和秽亵的光，白鸽看到他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很厌恶他，但他步步紧逼，还动员大队书记做媒，劝说白鸽，但白鸽坚决不允，一直躲着他。
有一次，远村有一个孕妇要白鸽去接生，白鸽返回途中，突然马会计在小路边等着她，涎着脸走上来说，担心她走山路危险，来接她。白鸽无奈只好与他同路回来。这时天色已暗，月亮似乎也躲进云层，周围山峦黑漆漆一片，小路上阒无一人，白鸽打了个冷噤，不由加快脚步往前冲，突然脚下一块大石头绊了她，一个趔趄，马会计趁机一把抱住她，然后用力将她推倒在路边的草丛中，白鸽奋力反抗着，但她夲来身体虚弱又加上一天的劳累，根夲敌不过马会计疯狂的举动。
白鸽被他死死地压在身下，随着下身一阵剧烈的疼痛，她昏厥过去。
当她苏醒过来，整理好自己被撕破的衣衫时，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眼眶，她失声痛哭起来。这时，马会计喘息着说:“明天，我叫人提亲，你不嫁我也不行了！”他狞笑着，扬长而去。
一个月后，白鸽嫁给了马会计。出嫁那天，全村人都来了，白鸽哭得如泪人似的，村民们叹息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大家都清楚马会计的品行，无不为白鸽婉惜，但封建的礼教又束缚了封闭的小山村，白鸽也认为自己破了身，明知马会计是个恶棍，也只能往火坑里跳了。
小胖的话让我怒火中烧，狠不得马上去把马会计这混蛋撕成碎片，可是，我犯了疑，她又怎么会死呢？
小胖接着说，白鸽婚后一直郁郁寡欢，身体也不好，又怀了身孕，但她出诊未停。上个月，她一个人去远村出诊，因为下雨路滑，身体虚弱，一不小心竞翻下山沟。这个马会计婚后只管自己花天酒地，根夲不关心白鸽，也懒得去接她回家，随她一个人走夜路，等到有人发现她时，她身边流了一大滩血，肯定是流产了。她瞪着一对惊恐的大眼晴，心脏已停止了跳动。那个混帐丈夫把她草草埋了后，这些天又在张罗着要娶夲村的张寡妇哪。
小胖深深地叹了口气，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木然地呆立在那儿，心如刀割，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万万没想到离开她后会遭遇这种变故，我懊悔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早知今日，我决不去上大学，决不离开她半步，要是我一直陪伴在她身旁，她怎会遭此厄运呢！
我自责着，懊悔着，不断撕裂着嗓子叫喊:“白鸽，我对不起你！”
“小胖，带我去见见白鸽的坟墓吧！”我央求着。
小胖带着我，翻过一个山岗，在一片乱草丛中有一堆新土高垒着，小胖指了指:“喏，那就是白鸽的坟墓！”
我趔趔趄趄走上前去，跪倒在坟前，拍打着坟上的泥士，哭喊着:“白鸽，你为什么会躺在这儿，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为什么心里有委屈不向我说呀？为了我，你遭了这么大的难，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吗？”
我做梦也没想到当初一别竟成阴阳两隔，我自责自己太糊涂，不应该抛下白鸽一个人上大学，我宁愿不要这前途，不当科学家也要保护她呀！天哪，今后我怎么活呀，只要一闭上眼，我就看到白鸽滿含泪水望着我。
我痛苦地抽泣着，迟迟不愿离开，小胖死拽硬拉拖着我走，说:“我这儿有一封信，是白鸽死前交代如有机会碰到你就交给你。”
晚上，我躺在床上，撕开白鸽的信，她熟悉而娟秀的字迹立即跳入眼帘:建平，我已无法面对你，我们已无缘在一起了，你别来找我，希望你努力学习，为了你的理想，也算为了我的大学梦，你如有条件就出国深造，做个有作为的科学工作者，也是对我的安慰和回报。
再见！ 白鸽
我看了信，泪如泉涌，我知道白鸽对我的殷切期望。她已不在人世，我在这儿无所牵挂了，为了她，我要双倍努力，实现我俩的共同梦想。
我毕业后，被公派出国留学，这些年我一直在国内外大学讲学，我日以继日忘我工作，也为了忘却心中的痛苦。
建平说到这儿，情绪还在波动，那双深邃忧郁的眼晴似乎有星星点点的泪光在闪烁，他长长地嘘了口气，说这么久总算把心中的郁闷吐个干净。
我顿了顿，慢慢说:“你现在还单身，还忘不了她！”
建平点了点头，说:“也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
我说:“那白鸽在地下也不安心，她一定希望你走出以往，走向新生活的。”
建平点点头，略有所思，我与他握了握手告别，并说如果文稿写好后，先让他审稿，希望逝者安息，生者走出阴影，迎接新生活，这才是对逝者的告慰。
建平是个聪明的学者，我相信他一定理解我这个老同学的意思，我真心祝福他将来有自己的幸福生活，活出自我！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