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年轻那会儿》之“沱沱河”
来源:格桑拉 作者:吴延安 时间:2020-11-16 点击:
第十三章 沱沱河
发动机预热间隙,驾驶员发表了激动人心的讲话:“各位大学生,这次受领导委托,来柳园迎接大家进藏,我十分开心,为了保障大家一路上的安全,也为了使大家对高原环境有个逐步适应的过程,我每天行车300公里左右,根据天气和路况适当减少或增加,每两个小时停车一次,大家可以下车活动活动筋骨,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跑完全程。开车前,我向大家提两点要求:一是抽烟的同志不得把烟头扔在窗外,现在是枯草期,以免引起火灾;二是沿途没有厕所,也可以说到处都是厕所,想方便的,我随时可以停车。停车后,方便的不方便的都必须全部下车,以车为界,男左女右,就地解决……”
驾驶员的一席话,赢得了同学们的热烈掌声,大家为碰上这么一位健谈的司机感到庆幸,这无疑为寂寞的旅途增添了几分乐趣。大家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踏上充满神秘的青藏之行。
通往西藏的道路是荒凉的,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戈壁,灰黄色的枯草苍苍茫茫,两条车辙印宽的公路,光秃秃的,中间还有草,伸向远方。一天交汇的车辆屈指可数,被狂风吹起的小沙丘和戈壁中孤独低矮的小树反复出现,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地球好像停止了转动。要不是驾驶员的沿途介绍,我们是无法走出迷宫的,更谈不上领略青藏沿线的壮丽风光。
玉门关,位于敦煌西北九十公里处,玉门关因王之涣的《出塞》而闻名于世:“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阳关,位于敦煌西南七十公里处,后者有名得以于王维《渭城曲》“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驾驶员用手指着“两关”方向,给坐在他身后的我滔滔不绝的讲解着“两关”的来历。因车厢内只有我一个人会抽烟,为给驾驶员点烟方便,我被大家照顾安排在这个位置上。
“快醒醒,都别睡了!快看,前面是玉门关和阳关,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出阳关无故人……”为了打破车厢内的沉闷,我走到车厢中间现学现卖,把几个昏昏欲睡的同学摇醒。“玉门关,玉门关在哪里?”大家从迷糊中苏醒,纷纷向外张望。“别听他瞎讲!玉门关在玉门,坐火车时我们都经过了,这里哪还会有玉门关?吹牛皮也不打个草稿,满嘴跑火车。”谢军听到外贸学院的同学把矛头直指北大校友,讲的又牛头不对马嘴;“这位同学,别想当然好不好?玉门关在玉门!?你让大伙说说,玉门关到底在哪?”“玉门关在敦煌,玉门关不在玉门,谁说玉门关一定要在玉门……”同学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没来过此地的人,十个里面至少有九个认为玉门关在玉门,这也没有什么奇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驾驶员出来打圆场。
车子离开了甘肃进入了青海的柴达木盆地,根据地图所示,公路在柴达木盆地内圈边沿前行,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天际处有几台钻井架依次排开,在夕阳的眏衬下、玲珑剔透,像一幅幅剪纸悬挂在天边,古色古香。
客车经大柴旦、小柴旦,到达盐湖,盐湖的全名是察尔汗盐湖,总面积5800多平方公里。堪称中华第一湖,由于盐盖异常坚硬,所以湖面上可以修公路,造高楼,形成湖面车水马龙,湖下碧波荡漾的奇观。横跨湖上长32公里的“万丈盐桥”是世界上最长的盐桥,整座桥有盐铺成。堪称世界奇桥。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心,客车在盐桥正中停下,大家纷纷下车四处张望:脚下是白花花的一片,阳光照在晶莹剔透的“冰”上,强烈的反射光令人眼花缭乱头昏目眩。穿梭在其上的车辆留下了两条黑色的车辙把洁白的盐湖一分为二,像一座无桥墩的巨桥飞架南北。
大家戴上墨镜,离开路基,小心翼翼地向离得比较近的盐池走去,离盐池不远有一座工厂,听说是一家制盐企业,在盐湖上采盐不用机械,靠的是人工,运盐不靠车靠船,是一种没有轮子能在盐面拉动的“车”,这些大大小小的盐池就是这家企业所留。盐池在阳光的照耀下,绚丽多彩冰清玉洁:千姿百态的盐花、盐脑、盐钟乳,孕育了盐湖的自然风光,用中指在盐池中蘸蘸,放到舌尖舔舔,味道发苦发涩,可见盐的浓度极高。盐是人们生存须臾不可缺的物资,浩瀚的盐湖,古往今来不知哺育了多少生命。
第三天下午,车子抵达格尔木,格尔木是青海第二大城市,也是我们下火车后,途径的一个最大城市。趁着天色尚早,我和张文生在运输公司的服务部窗口上,买了两包香烟,走出了大门,朝右边看看,估计有一百米就到头了,朝左瞧瞧,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看起来挺繁华的就朝左边走去,两排行道树上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满地的落叶在溯风的吹动下在高空中盘旋,我点上一支香烟,边抽边看,到十字路口我没了方向,左顾右盼最终选择了一条看起来比较热闹的街区前行,香烟没抽完,眼前已是荒野一片。沿途无饭店、无旅店,但有车马店和商店,商店只开窗不开门,透过半人高的窗台向里张望:营业面积约有十个平方,卖的主要是香烟、肥皂、脸盆、茶壶、锅碗、火柴、盐巴、布匹等日用百货。“这就是青海的第二大城市啊!”张文生对此深感不解,他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子,无奈的摇了摇头双脚并拢后向后转,“一个岗亭三盏灯,一个喇叭全城听”就是七六年格尔木城的真实写照。
离开格尔木,汽车向南一路攀高,过纳赤台,到了昆仑山口。昆仑山口是青藏公路穿越昆仑山脉的必经之地、咽喉之所,在停车小解之时,驾驶员带领我们一行人来到了一石碑前,碑上的字迹虽经岁月冲刷,但还清晰可见,这是1956年四月,陈毅副总理前往西藏途中路过昆仑山时,诗兴大发,写下的一首《昆仑颂》,全文是:
峰外多峰峰不在,岭外有岭岭难寻。
地大势高无险阻,到处川原一线平。
目极雪线连天际,望中牛马漫逡巡。
漠漠荒野人迹少,间有水草便是客。
粒粒砂石是何物,辨别留待勘探群。
我车日行三百里,七天驰骋不曾停。
昆仑魄力何伟大,不以丘壑博盛名。
驱遣江河东入海,控制五岳断山横。
站在昆仑山口,我突然想起曾看过的一部电影。别过头,显得有点唐突地问驾驶员:“师傅,你知道昆仑山上有几个道班吗?”“道班有好多个,你问的是哪一个?”驾驶员感到我话里有话,好奇的反诘。“你看过电影《昆仑山上一棵草》吗?”“《昆仑山上一棵草》……”驾驶员重复着,明白了我的用意“哦!我看过,我看过,你想问我,它说的是哪一个道班,对不对?”“不错,完全正确。”“这话要说就长了,还是先上车慢慢说。”
《昆仑山上一棵草》是反映内地一对年轻恋人放弃城市富裕生活,扎根昆仑,奉献道班,为过往农牧民服务的感人故事。电影是以昆仑山道班为突破口,反映的是青藏、川藏两条线上一千多个道班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的艰苦生活和崇高的精神风貌。驾驶员看见大家听的入迷,更来了精神。西藏没有铁路,公路就成了西藏内外联系的主要通道,道班最初是以修路护路为主要职责,根据路况好坏,每隔10~15公里左右就设一个道班。但因西藏所处的特殊自然环境,道班在实际运行中又被赋予了各种社会职能:它是过往人员和附近农牧民的饭店、旅店、避难所和救护站,有的道班还配有枪支,配合边防,实施对来往人员的检查功能,最后还有一个特殊的职能,它还是交通事故死亡人员的灵魂的接收站,说通俗点就是停尸的地方,不少道班都有摆放过尸体的经历。
“我们前几晚住过的地方,有没有停放过死人?”“师傅,你在西藏开了十几年车,有没有同死人在一个房间睡过觉?”一个女同学和一个男同学满脸惊恐,声音有些颤抖的先后发问,坐在最后两排的同学也挤到了前面,想一听究竟。
驾驶员哈哈一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前几天我们住过的地方肯定没有停放过死人,停放过死人的床位咋能让你们大学生来睡,要睡的话,也是我们这些开车的睡。其实吧,旁边睡个死人也没什么可怕,跟没睡人一样,反正他晚上也不会打呼噜……”驾驶员说话的腔调不真不假,抑扬顿挫,把车上几个女生听的脖根直冒凉气,她们疑神疑鬼相互看了看,随后站起身来,前后拍打起自己的衣服,可能是想赶走已经粘在她们身上的晦气,看见女同胞们“手舞足蹈”的模样,驾驶员心有不忍,他伸出一只手,向毛主席保证,刚才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谎言。
“哪你凭什么说我们没睡过死人的床?是不是担心我们这些女的害怕,你才故意这样说吧。”“人家都向毛主席发誓了,你们这些女的怎么还没完没了的问,看起来,你们真是给死人吓住了,这样的话不好多问,问多了,晚上是要作恶梦的。”第一个发问的男同学教训起邻座的一位女同学,从忽高忽低的语气上不难听出,他自己的内心也忐忑不安七上八下。
“凭什么,凭我二十多年在西藏开车的经验。”驾驶员感到这个问题很棘手,要是不给大家说清楚,晚上恐怕就没人敢在道班过夜。于是他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们走的前一半路,路况好,大戈壁滩,闭着眼睛开,也不易发生交通事故,发生事故主要集中在昆仑山口到羊八井这一段。大家听了也不要紧张,西藏的交通事故大多都是驾驶员疲劳驾驶所致,跟内地比起来西藏的交通事故那可堪称是九牛一毛,内地人多车多,你不想撞人家,人家还要撞你哩,西藏这个地方,半天都看不见一辆车,一天也看不见几个人,你想撞谁,还没地方好撞,别人也没谁来撞你,大家说我讲的有没有一点道理?同学们想想也是,走了四天路交会的车辆屈指可数,茫茫戈壁滩上行车,你想翻个车也不容易,除两条光溜溜车辙说明客车在公路上跑外,你根本无法分清哪里是路哪里不是路,即使驾驶员打瞌睡离开了公路,保证你也浑然不知,过不了多久驾驶员还能七拐八弯的把车重新绕回到公路上来。
第一个问题算通过了,第二个问题驾驶员没有正面回答,在同学们好奇的追问下,他又娓娓道来:那是一个大雪封山夜晚,有十多辆大卡车被堵在了唐古拉山口,道班内已挤满了人,无法再给我安排住宿,我不得不窝在车上过夜,第一天哆哆嗦嗦的坚持了下来,第二天又遇降温,半夜三更被冻醒,我感到自己都快冻僵了,再不下车活动活动的话,保不齐自己这条老命就得扔在这。
下了车我到处踅摸(寻找),透过窗户看见有一个房间里只睡了一个人,感到十分气愤,就责怪道班班长,明明有房间为什么不让我住,道班的人说,那个房间停放着一个死人,你要不害怕就住进去,我当时已骑虎难下,就壮着胆子说,死人有什么可怕,俗话讲得好,男的不怕女的,活的不怕死的。我督促道班的人打开了房门,抱了床铺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心想,这山还不知道要封多长时间,要是不跟死人一起睡,在车上还不得被活活冻死呀!我战战兢兢跟在这名藏族道班的身后,他提了一盏马灯,借着微弱的灯光,可以看见房间很小,除了死人睡的那张床外,仅有一张闲置的空床,两张床相距最多不过两步,道班的那个人把马灯放在闲置的床边,拍了拍床板,意思很明白,把这个床交给了我,二话没说匆匆离去。
我把马灯从床上移到床脚下,这样灯光就不可能照到死人身上,我铺好床,辗转反侧了好长时间都没有睡着,想去看又没敢去看,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死的是汉族还是藏族,是一个男的还是一个女的,那天晚上,可能太累了吧,没想太多就稀里糊涂地睡着了。第二个、第三个晚上,我还是和那个死人睡在一个房间里。想明白了……这个事,也没有什么可怕,活人就是比死人多出了一口气,死人跟活人比就是它不会再出气,也就睡的坦然了。驾驶员轻松的回顾着自己的亲身经历,却把大家个个听的胆战心惊,几个男同学设身处地讨论起了自己在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样?有的说,道班人如不讲屋里有死人他敢睡,有的说,如好几个一起去住,即使有死人他也怕……
“汽车上山了,同学们不要再说了,都回到各自座位上去,让师傅集中精力开车。”乌兰大夫看见道路弯曲,斗折蛇行,忽儿盘旋而上,忽儿急转直下,善意提醒着大家。刚才有说有笑的车厢陡然安静了下来,大家开始感觉到呼吸急促,头皮发紧,脑袋发涨,没人再说一句话,也没人想再说一句话,高原反应在大家眉宇间集结,同学们默默祷告,不知何时才能摘掉戴在头上的这根“紧箍咒”。车过五道梁、风火山口,开进了当晚的宿营地——沱沱河道班。
看看天色尚早,大家三五成群走出了道班,下一小坡,穿过公路,来到沱沱河边。沱沱河宽不到两米,水不深,仅能淹没手背,但水特清,水下的青苔蓬松柔软,水不急,但可以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杨心怡、杜培华、卢小飞、仁曾等几位女同学在河边用毛巾洗脸。远方的高山,上半截冰雪覆盖,下半截像波墨画,阴阳分明,这是冰雪融化雕刻的痕迹。这就是长江的源头呀!好像太小了一点吧?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积蛙步何以至千里,不聚小溪何以成江河。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发表着自己的高谈阔论。沱沱河就是汇聚许多小溪变为通天河,再变为金沙江,最后才演变成浩瀚的长江。
吃饭的时间到了,七到八人一桌,主食是馒头,馒头是用青稞面做成的,发粘没有弹性,吃的时候要用手一小块一小块掰下放进嘴里,否则,一大口咬进嘴里,粘在口腔上、牙齿上,想靠舌头在里面翻身,那是万万行不通的,到那时你想吐出来也十分困难。菜肴是手抓羊肉,一桌一洗脸盆,每人面前有一个小碗一双筷子。看到满满一盆羊肉,杜培华直犯呕,她拿了一个馒头,借口头晕离开了餐桌,谢军用筷子在里面搅了搅,把里面不多的几块萝卜夹在了自己碗里,贴在我的耳边嘻皮笑脸的说:“我吃两块萝卜,前两天吃羊肉吃的直拉稀,对不住了!”羊肉本身是好东西,关键是西藏海拔高氧气少,再加上没煤没柴,靠干牛粪煮饭,火力不足,又没有高压锅,煮出来的肉只有八九成熟,吃到嘴里,咬不碎嚼不烂,因此不受欢迎。
我搛了一块塞进嘴里,慢慢细嚼了好一阵子才咽下,味道还不错,虽然没有八角花椒之类的调料,但吃不出什么腥味。如果能有一点酱油味道会更好,道班人员可能听到了我讲的话,他拿出半包黑乎乎的东西:“你不是想要酱油吗,这个就是,固体的,我给你切一小块,用水泡泡就是酱油”,说着他用腰刀从里面挑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固体酱油。有了酱油,羊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凡响。有的同学得陇望蜀又问起道班的同志,这里有没有固体醋?道班的人低着头笑着,无奈地摇了摇手。“好啦,好啦!有酱油吃就不错了,不要骑着毛驴还想骑马。”我津津有味的又搛起了一块大的放到酱油汤里蘸了蘸,扔进嘴里,嚼过来嚼个去,自认为已经嚼得稀烂时才咽下,谁知还是卡在喉咙里,用力咽了两次,就是咽不下去,无奈的我不得不离开餐桌,把手伸进了嘴里,既然咽不下,就得把它拉上来,连掏了三四次,才把那个哽咽在喉的羊肉串拽拉了出来,放在灯底下一抖拉,足足有半尺多长。
夜已静,只能听到屋外带稍的西北风,坐了一天车的同学们闲聊了一会,都爬上了床,人人张大嘴巴调整着呼吸,默默等待着睡意的来临。凌晨,睡眼朦胧的我被一阵急促呼叫声惊醒,拉开房门一看,是隔壁的杨心怡晕到在地上,借着从房门里透出的微弱烛光,乌云大夫正用大拇指卡压着她的仁中,七八个女生围成一圈,呼喊着她的名字。“这……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杜培华听见男生发问,觉得十分委屈,她眼睛里含着泪低声说:“她喊我,让我起来陪她一起去方便,谁知我刚把衣服穿好,她就被门框绊了一下,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不管怎么喊都叫不醒她,这……该不会就是高原反应吧?”
怎么偏偏会是她,前几天给我写信时还好好的,甜美可人的模样,黑亮黑亮的眸子,睫毛微微一挑,格外俏皮的笑,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高原反应怎么会第一个轮到她,我顿生爱怜之情,抢前一步想抱起她,看看周围男女同学,又止住了脚步,我跟她是什么关系?这样急吼吼想抱她,岂不让人说三道四;怎么抱她?是抱腰抱腿,还是托着她的屁股,这都显得十分轻挑,作为从来没有碰过女人身体的我,真有点束手无策进退两难的味道;再说我能把她抱到那里去?是把她送回床上,还是抱着她上厕所,这些好像都是女同学应该做的事。正在我六神无主之际,杨心怡的眉毛轻轻动了一下,乌云大夫站起身来说了一句话正中下怀:“地上太冷,你,还有你”,乌兰大夫手指着我和谢军,“你们两个把她弄回房里去!其它人都散了,统统回去睡觉。”我托着她的背,谢军托着她的腿,我俩像铲车一样平端着把杨心怡送回到了床上。
第二天,翻过唐古拉山口,即进入西藏境内的羌塘高原,公路两旁雪山连绵,蓝天草原相眏,成群的牛羊象珍珠般洒落在牧场,景致旖旎。杨心怡斜靠在窗边,好像还没有从昨晚的虚惊中解放出来,她百无聊赖地歪着头,睡眼朦胧的模样,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窗外的景色,她知道我在看她,眼睛里笑意盈盈,歪着头,枕在胳膊上,指甲轻叩着车窗,啪啪的,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开始是眼睛和右边脸颊的嘴角在笑,笑意渐浓,就用手遮住了笑容,就是不肯开口说一句感谢我的话。
我虚点了一下杨心怡的眼睛,单刀直入:“昨晚,你怎么啦?为啥平白无故睡在了外面,你该不会忘记是谁把你倒腾进去的吧?”杨心怡柔柔地点了点头,扑眨了一下眼睫毛,双手撑着下巴,小指不经意搭在嘴角,嫣然一笑.“我记得有谢军,还有好多好多的人,好像并没有你啊,对了,确实没有你!”杨心怡声音懒懒的,脉脉的,抑扬顿挫的,还说的十分肯定。“姓秦的,做都做了,那有自己跳出来讨谢的,碰了一鼻子灰,这下高兴了吧!”在车上几个女同学的起哄下,整个车厢的人都被逗得笑弯了腰。
离拉萨越来越近了,学一点日常藏语,显得犹为迫切,同学们围坐在仁曾周围,想来个临阵磨刀,面对同学们期盼的目光,藏族学员仁曾也落落大方,有问必答,教了大家几句日常生活用语:扎西得勒——吉祥如意,休巴德勒——早晨好,求珠德勒——下午好,宫珠德勒——晚上好,突吉其——谢谢,贡达——对不起,嘎拉——师傅,阿莫拉——奶奶,阿波拉——爷爷,阿古拉——叔叔,阿尼拉——姑姑,驹觉拉——小伙子,阿佳拉——大姐,卡里沛——再见,敏都——没有,咕叽咕叽——求求你……仁曾说一句,大家跟着学一句,不少同学拿出笔记本,把这些日常用语用汉字标注出来,反复朗读。
“仁曾老师,我也会三句藏语,但有一句我至今不知道它是啥意思?”同学们都在看我,笑我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你会三句,哪三句?讲出来听听,也好让我们跟你学学。”问话中充满了讥讽。我一本正经的说,第一句是“金珠玛米”,金珠玛米你们知道讲的是啥意思吗?哈哈……就这个呀!那第二句你也不用说了,我来告诉你,“亚咕嘟”你说对不对?谢军迫不及待的插了一句。“你小子神了!怎么知道我要讲的第二句藏语。”“我神……神个屁,车厢的人谁不知道,大家说对不对?把这两句连起来怎么说。”“金珠玛米——亚咕嘟!”车厢内异口同声笑成一片。
“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逗的,哪你会的第三句藏语又是什么?”其他学校的人也站起来戏谑。“你们别问他了,他要说的第三句我知道,我跟他一样,也弄不明白它是啥意思?”是阿贵的声音,他也不甘落后,紧步谢军的后尘。“搞不明白,哪你凑什么热闹?”“弄不明白归弄不明白,但我知道他要说的话。”“哪他要说的是啥?”阿贵笑眯眯地看着我,大声说“他会的第三句藏语只有三个字”,看见我竖起了大拇指表示认同,阿贵走到车厢中间跳起西藏舞蹈,跳到最后一跺脚喊出了“巴扎嗨”三个字。
受愚弄的同学们如梦初醒,嘻笑了一会后,纷纷站起来谴责:“搞了半天,小秦,你就会这么三句呀!”“会三句就不少了,就是这三句我还有一句到现在还没有搞懂它是个啥意思,你们要是知道的话,给我讲讲这个‘巴扎嗨’到底是啥意思?”起哄的同学们想了半天,一个个闷声不响地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目光齐刷刷的聚焦在仁曾的脸上。
仁曾用手帕檫了檫眼角里溢出喜泪,慢条斯理给大家讲解了这三字的词性和词意:“巴扎嗨”是一个虚词,无法翻译成汉语,它类似于陕北民歌里的“呼儿咳呀”,新疆民歌的“亚克西”,还有好多汉族歌曲中的“得儿那么呀呼咳”等。噢!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翻不出。“对了,仁曾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抽烟三个字藏语怎么说?”“仁曾,别告诉他,就知道抽。”没等仁曾开口,杨心怡倒先笑了起来。“杨心怡,现在来精神了,昨天晚上咋么回事,不会都忘了吧?”仁曾听到我又要揭她们女生的“短”,笑盈盈地说:“好了,好了,我告诉你,请抽烟藏语是——‘塔玛咚’”
“‘塔玛咚’,如碰见老大爷,我就说阿波拉塔玛咚,对不对?”“不错,虽不标准,但他们都听得懂。”在得到她肯定回答后,我来了一个现学现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拍了拍谢军的肩膀:“驹觉拉,塔玛咚。”谢军不会抽烟,他眨巴一下眼睛来了一句藏汉混搭:“我不他妈的咚。”“咚——咚——咚”我继续用藏语相劝,“我不咚,我不咚!”“你不应该说我不咚,你应该给我说‘吐其基’才对。”“对,你是应该给他说‘吐其基’才对”,仁曾瞪着大眼睛也随声附和。“我才不土气,土气气的应该是他……”大家一路欢歌,一车笑语不知不觉间客车已抵达那曲。
那曲藏语为“黑马”,是那曲地委的所在地,人口已达万人,听说城内有商店、旅馆、银行、医院、学校等,是格尔木到拉萨之间重要补给站。藏北名寺孝登寺就坐落在那曲镇内。由于天色已晚,那曲城已被夜幕笼罩,只能看见几十盏带灯罩的白炽灯在寒夜里发出星星点点地橘红色的光亮,无法看清藏北重镇那曲的风貌。
离开那曲,汽车在两旁雪山草原的伴随下一路前行。前几天车厢内的郁闷心情也随唐古拉山一样被大家丢在脑后。前后三排,左顾右盼,谈笑风生,车在牧区一停下,大家纷纷跑向帐篷,“嘎拉,扎西德勒;阿佳拉,扎西德勒;阿波拉,塔玛咚,咚——咚——咚;卡里沛……等“洋泾浜”藏语不绝于耳,大家为能与藏族对话而兴奋不已,上车后还津津乐道。
车过羊八井,我们看见厂房遍地,井架林立,现代气息扑面而来,到处充满了勃勃向上的生机。沿途农牧民看见有汽车经过,他们停止了劳作,站在地头欢呼雀跃,我们的到来为沉寂的原野带来了欢乐,欢呼声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
在通往拉萨的大路上,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善男信女,手戴包有铁皮的木板护具,腿绑牛皮特制的护膝,身前挂一皮物,尘灰满面地沿着公路,走几步就爬在地上磕一个头。看见此情此景,同学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民主改革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这里的人还这么愚昧;这是宗教信仰,宗教信仰是自由的,你可以不信,但不能要求别人不信;我看这不是宗教迷信,是三大领主从精神上控制翻身农奴的鸦片;宗教信仰是受法律保护的,你们不可继续乱讲,要注意党的民族政策,要遵守当地的风俗习惯,搞不好会引起民族矛盾,这就像在内地,汉族人进回民饭馆,不能要猪肉吃,你要吃就是侮辱回族,不把你打个半死才怪……。
听听大家越扯越远,无法探究爬在地上——“五体投地”的秘密,我学着电影《列宁在1918》里的腔调:“同学们,不要争了,让仁曾同志先说,让他说说这‘五体投地’是怎么回事?”大家想想也是这么回事,车厢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仁曾面露难色,还没有说话,先给自己打起了防疫针,我所讲只是就事论事,它与政治无关也与宗教信仰无关,仅供大家参考。
“五体投地”在西藏叫磕长头,是藏传佛教地区盛行的一种拜佛形式。磕长头讲究三到:心到,心里要想着佛;嘴到,嘴里要念着佛;身到,就是大家看到的五体投地。“对,对,对,磕长头的人嘴皮子一直在动,不知他们嘟嘟哝哝的念叨个啥?”一路很少讲话的黄光俊也来了兴趣,凑上前来十分神秘的问。他们大多诵印度佛教密宗的六字真言:“啊嘛呢叭咪吽”,类似汉佛教徒常诵的“南无阿弥陀佛”。磕长头一般分为三种,一种行进中磕长头,就是大家在车外看到的,他们从家乡出发一路长头磕到拉萨朝圣;第二种是围绕寺庙转圈磕长头;第三
种是原地不动磕长头。后面两种,到了拉萨大家就可以看得到,他们大多集中在布达拉宫、大昭寺和八廓街一带。
“大学生们,别说了,快看!前面那个就是布达拉宫。”驾驶员的一声呐喊,把同学们的目光全部收拢在一起,人们欢呼雀跃着,顺着驾驶员的手指的方向,注视着这座竖立在世界屋脊的宏伟宫殿。夕阳把布达拉宫映照的金碧辉煌,富丽壮观的主体建筑分为红宫和白宫,红宫居中,白宫横贯两翼,它是世界海拔最高最雄伟的宫殿,是雪域高原藏文化最灿烂的象征。有不少女同学轻声吟唱起了张振富、耿莲凤二重唱《逛新城》。
(女)雪山升起了红太阳,拉萨城内闪金光,翻身农奴巧梳妆,父女双双逛新城呀。
(男同学互相间笑了笑接着唱到)女儿在前面走哇,走的忙,老汉我赶的汗呀,汗直淌,一心想看看拉萨的新气象,迈开大步我紧呀紧跟上呀。唉,唉,为啥树杆立在路旁,上面布满了蜘蛛网,
(女)电线杆子行对行,纳金日夜发电忙,接起线来家家亮,拉萨日夜放光芒。男生呀(歌词应该是“阿爸呀”,女生们怕吃亏,故而改成男生)(男)呀,(女)快快走,(男)哦(女)看看拉萨的新面貌。(男)女儿耶(女生不好意思低声说)哎,(男)等等我,看看拉萨新面貌,(女)快快走来,快快行呀,(男)哦呀呀呀呀呀……
男生想当父亲,女生不想当女儿,一车人嘻嘻哈哈,又打又闹,汽车也在不知不觉中开进了拉萨城。七天的长途颠簸虽然短暂,但青藏公路的神秘和美丽已经牢牢印在了我的心里。
(作者简介:吴延安 1952年出生于延安。插过队,当过兵。1973年进入北京大学历史系中国史专业读书。毕业后主动报名到西藏农村当农民。1982年和妻子一起由西藏调回上海工作。从1981年开始给报社写稿投稿。先后在西藏、北京、上海等地的报刊发表过30多万字的文字作品。《我们年轻那会儿》是吴延安的回忆录,讲述了他的成长故事。其中第十三章 沱沱河,讲述的是他在进藏途中一段真实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