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是一份神圣的职业
来源:新民晚报网 作者:殷健灵 时间:2020-09-14 点击:
◆殷健灵
三个世纪前,德国戏剧家莱辛曾如此形容他那个时代的剧场情况:“我们有很多演员,但是没有表演艺术。”这句话放在如今的中国影视表演界,似乎也具有警示作用。几经商讨之后,奚美娟执意将话题圈定在“表演艺术”这一看似小众的范畴——看似小众,但这一话题依然折射出人生与处世的大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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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本色演员,角色都是被演出来的”
●先从今年上半年热播的两部电视剧说起吧。在《安家》中,您扮演与老伴情深意笃的江奶奶,虽然只有短短四集,却被观众认为是全剧中最好看、最感人的部分;而在《燃烧》中,您扮演女二赵月娥,演活了这个心思缜密、不露声色、心狠手辣的反面人物。有观众评价:“有多喜欢江奶奶,就有多恨赵月娥”。他们已经忽略了演员奚美娟,呈现在他们眼前和心灵中的,就只有您扮演的那两位性格截然不同的艺术形象。这是观众对您的表演艺术的由衷认可,也是作为一名演员的最高境界。这一切,您是如何做到的呢?
奚美娟:我总是强调自己是一名职业演员,接戏,创造角色,是从职业演员的路径走来的。不管是正面角色还是反面角色,先要问一下自己:这个角色我有兴趣吗?在表演专业上是否有新的创作空间?江奶奶和赵月娥这两个角色,后者的创作空间显然更大。
《安家》中,江奶奶和江爷爷的情感方式是我们父母辈所推崇的情爱方式,要塑造江奶奶外部形象并不难,难的是要在这个人物身上寄托一点现在社会比较稀缺的精神性因素。我们业界经常会说,表演艺术要做到“刻意追求下的随意”状态,要在看上去非常生活化的表演中有一点点不经意流露的精神性。角色总体是在演员的把控中,你要将角色演成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取决于演员三度创作的主体性。
江奶奶的形象看起来和我性格比较贴切,路子也符合,但是,角色与演员越接近,留给演员的创作空间越小。对于职业演员而言,没有本色演员之说,角色都是被演出来的。江奶奶的形象塑造里是有精神空间的,那就是这对“理想的老夫妻”对爱情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终身不渝的践行。这与现在社会上流行的某些观念是有距离的。让我欣慰的是,江奶奶打动了很多观众,其中包括八零后和九零后的年轻观众,引起了他们浓烈的情感反馈。这一点我很开心,年轻观众的感动传递出一种信息:人类相爱的情感将穿越时间而永恒。它更加证实了我心里恒定的信念:对爱的理解,对生命的理解,那是真正能触动人心灵的真谛。
塑造赵月娥这样的角色,整个气场需要大一些。《燃烧》最初是以三十年前改革开放初期乡镇企业兴起为背景,对这样的背景我并不陌生。改革开放的历程中,特定的历史环境给人们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机会,有人下海有人上岸,有人飞黄腾达,有人却默默无闻,有些历史的机缘,下一代人是无法复制的。赵月娥就是搏击在改革大潮中的一员,她属于民间能人。剧中赵月娥开始并不坏,但为了一己私利,“一步走错,而步步错”,人性的邪恶因素就一点一点发酵了,她选择这条不归路是有客观依据的。我要塑造这个角色,就要为戏中的赵月娥寻找如此这般的理由,让戏中的“我”相信:“我”这么做是必须的,是正确的,不这么做,全家人就都完了。我要让自己走进这个角色,寻找人物行为的依据,然后根据艺术创作的规律去一步步丰满她。只有这样,才能让观众相信这个人物是真实的。这其中,职业演员的专业精神是贯穿在整个创造过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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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的行为都有依据”
●您塑造过的人物性格各不相同,其中一些角色是跳脱出您的生活经验,就像赵月娥,对于那些远离您生活经验的角色,您是如何进行观察体验和生活积累的?
奚美娟:人物的行为都是有依据的。就以塑造慈禧为例吧。我对慈禧有自己的看法。这个人物在历史上众说纷纭,骂她、丑化她的居多。我平时作为普通人去关注这个历史人物,会在有关她的各种说法中分辨出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不真实的戏说成分。但是作为一个扮演慈禧的职业演员,必须提醒自己:为什么慈禧会成为这样的慈禧?首先她是一个不高明的政治家,面对国运衰败一筹莫展,面对列祖列宗她痛不欲生,这是我给她的基本定位;其二她还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她并非不爱光绪,但眼睁睁看着光绪背叛了她,在她看来,光绪还背叛了大清国的根本利益。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糊涂和背叛行为感到痛心疾首。从这两个角度都可以把人性深度挖掘出来,足以刻画慈禧的绝望与愤怒,所以,戏中慈禧在舞台上声泪俱下的独白,都是有令人信服的心理依据的。虽然我没有历史上慈禧的生活经验,但是作为女性政治家和老年母亲的绝望心理,我是完全可以找出心理依据来进行艺术创造的。
这也许和我的专业有关:作为一个职业演员,基于希望对人性的深度有所了解,我就会琢磨这个人物行为的依据是什么——这样我慢慢形成了一种思维习惯,相信哪怕是小孩哭闹,也一定是有依据的。当我设身处地的去寻找角色的行为依据,而且要令人信服,才能使戏中的“我”与我所扮演的角色真正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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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热闹下面的东西”
●今年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典礼上,作为校友代表的您在致辞中重提了班主任徐企平老师的“演员十诫”,引起演艺界和社会上的强烈反响和共鸣。而您在自己大半生的表演生涯里,徐老师提到的“十诫”也一直在潜移默化影响您。这“十诫”中,您个人感触最深的是哪些?
奚美娟:“演员十诫”是当年我的班主任徐企平老师给表演系学生上课的演讲提纲。我重提老师的“十诫”,意在告诉学弟学妹:尽管社会发展的变化很大,我们无法掌控,但艺术有其自身的规律性,它到今天也没有过时。我希望同学们能静下心来,提升专业能力,为演艺事业发光发热。没想到传播出去后,受到这么多业内业外的人士呼应。“演员十诫”是一个专业性的整体链接,是一个系统,不能分开来解读。徐老师讲的都是演员成长中的专业问题。对于培养职业演员,如果不谈专业性,就等于在心中不设高度。学生求学期间,专业老师的此类点拨和教导是重要的。当然,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常常想,不要仅仅看热闹,而要看看热闹下面的东西。前些年,我有一点担忧在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夹杂而来的杂音会把一些恒定的专业规律给模糊了。但其实是不会的。社会上对“十诫”的强烈呼应,也正说明了我们内心对真正的表演艺术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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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不喜随大流”
●岁月越来越多地赋予了您真正的美,这是一种经过了时间沉淀、人生历练的丰厚的美。如果说,一个演员尚可在年轻时靠美貌和青春闪耀一时,那么唯有时间,能对演员的艺术生命力做出筛选和淘洗。而您其实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奠定了自己艺术人生的基调:返璞归真,耐住寂寞,不浮夸,不盲从。这样一种为人处世的态度,从何而来?
奚美娟:也许是个性所致吧,一个人的很多行为是统一的。我给一般人的印象,不是滔滔不绝的那种,从小话就不多,别人会误以为我很成熟。那大概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性格,天生不喜随大流,也不喜人云亦云。
我从上戏毕业后分到上海人艺工作。当时的院长是黄佐临先生,副院长是导演过《清宫秘史》的杨村彬先生。那时候的上海人艺集合了一大批知识分子类型的艺术家,他们那代人是将艺术当作学术来研究的。我进人艺是在“四人帮”粉碎以后,剧院的整个架构已经非常成熟,我们年轻人进去只有听故事的份,听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并且总能在业务上得到前辈的关爱和鼓励。那是一种非常纯粹的艺术工作的氛围。我的幸运就在于演艺生涯初期,进入这样一个专业的环境,遇到了一批很好的艺术家,由此奠定我最初对艺术工作的看法和态度。我从前辈身上获得某种精神的传承,一直作用到今天。
我得到的感悟是:文学艺术是高于生活的,高于生活的那个空间,正是我们艺术工作者要去追求的目标——提炼源于生活的精华,来创造高于生活的那部分,这样才能引领观众。这需要艺术家用严肃的态度去塑造人物形象,严肃不是不轻松,而是一种态度,哪怕创作喜剧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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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演到很老很老……”
●在艺术创作中,您对自己还有怎样的期许?除了“演员十诫”,您对年轻演员有着怎样的期待?
奚美娟:我希望自己能演到很老很老……这是我此生安身立命的专业。别人也许会觉得我很可笑,说你这么认真干嘛?但我觉得这是一个艺术家的神圣使命。我和学生聊天,经常会告诉他们:有一些优秀电影播放了五分钟,好些人物出场了,你会以为他们都是主角,都演得很好,但是突然某一个人出现在银幕上,还没有开口说话,他(她)身上传递出来的所有信息马上会触动你,让你心中一震——这才是真正的主角出场了。这是为什么?因为这个演员身上散发出来的魅力能化无形为有形,会在瞬间击中你。这就是一个优秀演员的素质。做个好演员就要有这样的素质,不管多大年纪,也不管演的角色重要不重要,只要他一出场,马上能与身边一般芸芸众生区分开来。那就是表演最好的状态。
我还是要强调表演的专业性,要有一种从繁复生活现象中抽离出来反观它的能力。很多年轻演员不会去考虑这一点,我也是中年以后才有所感悟的。表演艺术所追求的松弛,本质上是一种刻意追求下的随意状态,刻意追求是理性的,但表演时又是感性的,所谓高度理性又充满激情,这种状态很难达到,但值得去不懈追求。
期望年轻演员把表演艺术当作专业性很强的工作去研究,它就会变得很有意思。我心里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我把演员这个职业看得很神圣,和其他艺术门类一样,表演艺术是表达人的工作,它又怎能不神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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