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老三届》知青返城后……(1)
来源:生活文摘 作者:肖复兴 时间:2020-08-31 点击: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数百万知识青年怀揣理想和激情,奔赴祖国的农村和边疆。
50年的光阴,让“老三届”作为一个特殊名词载入了史册;50年的光阴,让当年的老三届人如今霜染两鬓。面对历史,重新回顾青春的岁月,他们可能会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可笑的幼稚和真诚,以及种种无可挽回的闪失和局限而感慨……但是,仅仅沉浸于怀旧的情绪之中是不够的,那会阻碍我们真正地走进历史,容易使回忆走形甚至失真。
“回忆更应该是一种思想、一种触动,而不止于抚摸。”老三届的命运是与共和国的命运胶粘在一起的,他们的经历,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反思,是下一代的营养,也是这一代人特有的生命价值。肖复兴的著作《绝唱老三届》让我们重新审视已经步入退休之年的这一代人50年的生活轨迹。——编者
书包的故事
作者:肖复兴
作者:肖复兴
16年前,1982年的暑假,我大学毕业,特意回了一趟北大荒我曾经插队过的地方。来到农场的场部,要搭乘一段长途汽车,跑一百多里,才能到达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一下子显得那么遥远。
汽车要从场部开走的时候,有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嚷嚷着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赶上了车,就和车上的人唠起了磕儿。我起初没有认出她来,以为是农场哪个生产队的坐地户、老柴禾妞,那一身装束实在完全本地化了,而被北大荒的太阳晒得黧黑的一张脸庞,和一个农妇没什么两样。当时,我只注意她的手里拿着一个书包,是一个小帆布书包,上面印着颐和园佛香阁的图案,还有“北京”两个红红的大字。如果不是车上的人告诉,我真的没有认出她来,岁月让我们一起变得苍老,雕刻得人如此面目皆非。
想想那一年,我35岁,她比我们小5届,是老初中68届的,也就刚满30岁。她是特意跑100多里到农场场部给她的女儿买书包来的。那一年,她的二女儿7岁,刚刚要上小学。我们插队的地方就是这样远,又穷,即使买一个书包,也得跑这样远的路。
我们是一列车皮从北京来到北大荒的。虽然并不大熟悉,但彼此还是知道的。尤其她是知青中和当地农民结婚比较早的一个,属于扎根农村的坚决派,远近有些名气。最早谈恋爱时,她的那个对象开拖拉机,常到知青宿舍里玩,有一次半夜下了夜班,跑进宿舍情不自禁高兴地喊着她的名字对大家说:“我摸着她的‘电铃’了!”当时,我们大家都不明白“电铃”是什么意思,很快就明白了,这事很快就传开了,他们很快也就结婚了。
他们婚后日子过得还不错,先后生了两个女儿,女儿听话可人疼,丈夫憨厚体贴人,人气兴旺,她和丈夫知足常乐。知青大返城的时候,她都没动过心思要回北京。她想得很实在,也很实际,丈夫是农民,就是自己能回去,他也回不去,挺好的日子总不能像掰玉米一样将玉米粒和玉米棒子分两下过吧?再说回去了,自己父母家的日子和住房一样紧巴,不是给人家添乱吗?虾走虾道,鳖走鳖道,各有各的活法吧;她不羡慕别
人,不埋怨丈夫,也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是她常说的话。
她是个乐天派,这种性格成全了她。那年,我见到她的,她拿着给女儿新买的书包像买回个喜帖子似的,一路上光听她的说笑。我很长一段时间忘不掉那个书包,仅仅为了买一个书包,她要跑一百多里的路呀!我们回城的人当时日子也不怎样好过,但总不会为给孩子买个书包如此长途跋涉。也许,只有做母亲的,才能够这样为了孩子的一个书包长途跋涉。
这样的日子,她又过了6年,也就是1988年。待我再次见到她时,她已人在北京。是别人告诉我,她带着她的二女儿回北京上学来了。那时,她的二女儿正好小学毕业,她不知哪儿来了一根筋,大女儿就没能上个高中,就地和自己一样修地球,二女儿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要不和她姐姐和自己不都成了彻头彻尾的柴禾妞了?为了孩子上学,她咬咬牙,一个家一分为二掰开了玉米粒和玉米棒子:让丈夫带着大女儿在北大荒,自己带着小女儿回到北京。
丈夫本来就是个憨厚之人,又是为了自己女儿的前途,而她又是那样的坚决要带女儿回北京,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准备好盘缠钱,送她们娘俩上路。即使将所有的困难都想到了,但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回头的路比往前走的路是那样的难呀!当初,一说走,到北大荒去,走得那叫痛快,好像是去打老蒋,好像是去打老美,好像是去干天翻地覆而慷慨壮丽的事业。现在,往回走了,没带回来打老蒋的伤疤,没带回打老美的奖章,只是带回两手空空和一个要上中学的女儿,那难处当然要比想象得还要多得多。毕竟不是衣锦还乡。
那时,知青回城有政策可依,回北京容易,但工作难找。总不能挤在家里,坐吃山空吧?丈夫给她带回的钱越花越少了,她又没有一技之长,怎么办?碰了几次结结实实的壁之后,索性也不再找什么工作了。她是个乐天派,由于在北大荒呆的日子久了,思维方式都是地道农民式的,她把许多城里人想的复杂的问题想得简单明了。在城里再难,还能有北大荒难吗?她什么难没受过?什么苦没吃过?扛麻袋入囤、下河沤麻、上山伐木、怀着女儿打场、背着女儿收豆子、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只不过原来为了整个家,这时就是为了女儿一个人了。
我找到她时,她在自由市场推着一辆平板车卖菜。她说这是她找到的一个最适合自己干的活路。女儿是她惟一的希望,卖菜就成了她生存的惟一方式。
她在父母的房前搭了一间偏房,晚上,挤进去睡觉;白天,钻出来,自己卖菜、女儿上学。土拨鼠一样从这间偏房里追进钻出,日落而息,日出而作,周而复始,整整10年。这10年,她没干过别的,咬定一根筋,就是卖菜。她知道自己没别的本事,也不会别的,但会吃苦,能吃城里人吃不了的苦。这就是北大荒教会给她的最大的本事。她常是天不亮爬起来蹬着平板车到郊区倒菜,让自己的妈妈照顾孩子上学。在孩子上学的时候,她已经把新鲜的菜从郊区运进了城里,她会把这些菜一直卖到卖光为止,常常是卖到女儿早已经放学回家,卖到晚雾升起,街灯闪亮。
一般,她从不到批发菜市上去买菜,经过二道贩子的手,莱价肯定要高,她都是到郊区农民手里直接去买菜,可以便宜些。有时,她也会骑车骑140里地到固安农村买菜,为了更便宜些。反正是车轮子在自己脚下多跑些路,她多流些汗多受些累。她就是靠这些哪怕便宜几分钱的差价,一分钱一分钱赚来的。
她从不做任何奢望,也很少抱怨,这些对于她都是奢侈品,不是自己能够享受得了的。她有时会想起远在天边的丈夫,她的年纪并不老,才40挂零,再说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他一个人带着那一个女儿在北大荒,也不容易。但她给他写信说没有办法,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咱没钱没势,要想把孩子培养出来,除了吃苦,没别的本事,咱们两人只好一起吃这份苦,苦吃多了就会苦尽甜来,这个甜来,就是女儿能够考上大学。她不羡慕别人,城里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多得很,她知道没有一个属于自己。属于自己的,就是卖莱,多挣几个钱供女儿上学。她卖菜一卖就是整整10年。什么事能够坚持干上10年,也就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再坚硬的石头也就能水滴石穿。她以一个做母亲的韧性嚼碎了这10年之苦,用卖菜得到的血汗钱滋养着女儿长大。这10年中丈夫曾来京看望过她,也省吃俭用寄钱来,自己的父母姐妹多少也接济一点,但主要是她一个人用瘦弱的肩膀承担起这副对于她实在过于沉重的担子,将女儿培养到初中毕业、高中毕业。
我常想她一个人蹬着平板车披星戴月从郊区甚至140里地之外运菜的情景,也常想起她一人枯守着菜摊卖菜一直卖到日落黄昏的情景,心里充满比感动要复杂得多的感情。我有时想如果没有那个上山下乡,没有那个疯狂而荒唐的年月,她会是这样子吗?她应该和所有像她这样年龄的城里的女人一样,即使没钱没势没有了青春,终会有一个完整的家吧?
幸亏命运对她还算公平,让她失去那样多,也让她得到了她最想得到的,那就是女儿争气,考上了大学。
今年,女儿正好大学毕业。虽然,工作一时挺难找,但我见到她时她先告诉我女儿大学就要毕业了的消息,一脸的高兴劲儿情不自禁。那里有10年的辛苦,10年的希望,所有付出的一切此刻都得到了补偿。
和往常一样,我见到她时,她照样在卖菜,不同的是,在自由市场里,她已经有了自己专用的固定柜台。另外让我百感交集的是,我看到挂在柜台旁有一个书包,她用来装钱用的,是16年前她特意跑一百多里地到我们农场场部为女儿买的那个书包。书包上印着颐和园佛香阁的图案和“北京”两个字,只是那图案有些模糊不清,“北京”两个字已经完全褪色。
附 记
我一直没有打听到她的消息。但我一直想象着她能够苦尽甜来,丈夫从北大荒也来到了北京和她与孩子团聚,孩子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幸福的家。这应该是她吃了那么多年的苦而得到的报偿。
可是,前几天,我忽然听到这样的消息:说是前几年发生的事,她已经快50岁了,可还是在推车卖菜,孩子不让她干都不行,她说现在倒不是缺那几个钱花了,而是她一个人在家里呆不住,呆得闷得慌,卖菜卖习惯了,还能够给自己找个乐儿。但是,现在卖菜和她最初卖菜时的情景不一样了,有了城管以后,常常会有卡车呼啸而来,突然从车上跳下一帮胳膊上戴袖标的城管人员,不容分说就连车带菜都给抄走,扔到卡车上扬长而去。那天,城管的人要扔她的菜车的时候,她死死地抱着她的车不松手,挣把之中,车和一车的菜都砸在她的身上,她晕倒在地,后来被送到医院。
告诉我这消息的是一位老知青,他一再对我说,我可也是听来的啊,不见得真的是这样的啊!我也但愿不见得是真的才好,对于我们普通人,也曾磨难也曾苦,却不曾富贵不曾穷,唯一希望的是平平安安。我从心底里祝愿她和她的一家。
责任编辑:日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