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庐山 又见梨华
来源:南昌大学 作者:公 仲 时间:2020-05-18 点击:
於梨华走了！我简直不相信！我真的不敢相信！这不可能呀！她生命力如此顽强，她积极、乐观、开朗，健康，爱好运动，热心待人，虽也已八十九岁，可对于她，还年轻着呢！九十大庆，百岁大宴正等着她呢！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据玲瑶小妹说，在这病疫期间，是受到了家里保姆的感染！真太令人痛心了！这惨痛的教训，生命的代价，警示我等老人们实在要特别小心谨慎才是。现在，我只能只想说：梨华大姐，一路走好！
近些日子，两岸三地，海内外华文文坛，网上信息爆满，都是在悼念怀念着於梨华。於梨华生前身后，魅力不减。我看，至少有两大缘由：一是她不容置疑、不可替代的文学成就；一是她可贵的人格公信力和人性的亲和力。
於梨华已经走进了历史。其实，历史也已经给了她客观公正的评价：“留学生文学的鼻祖、开创者、第一人”，“无根一代的代言人”。夏志清称她是“罕见的最精致的文体家”，“最有毅力、潜心求自己艺术进步，想为当今文坛留下几篇值得给后世诵读的作品的，我知道的有两位：於梨华和白先勇。”白先勇说，“在全面描绘中国知识分子旅美生活方面，没有台湾作家比得上於梨华。”她写作勤奋，佳作极丰。可谓“写尽天下悲欢离合”。其创作内容主要是描写大陆与台湾生活和留学生生活两方面。她从《梦回青河》到《又见棕榈 又见棕榈》，再到《傅家的儿女们》等，显示了她从无根的一代走进了觉醒的一代的历程，奠定了她在华文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而她的人格公信力和人性的亲和力，同样得到了公众的认同和赞赏。她挚爱自己的故国故土和家乡的人民。她说，“我是海外学人之一，也是作家，更是‘虽然住在美国，实在关心中国’的爱国者。”她是最早一批留美作家回国访问的，1975年她飞回上海，即去到她曾经就读过的镇海中学看望师生，还在当年她家的老屋前流连忘返。回美国后，她一心想为故乡为同胞做些什么。她执意将正在美国名校读书的女儿送去北京插班入学，她认为自己后代必须要有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她兼任了纽约州立大学国际交流处主任，费尽心血，建立了与中国五所大学友好交流关系。每年接受15名大陆学者来美进修。这是当年最早最大的中美大学交流项目。对于学业和事业，她有一种虔诚的敬业精神和顽强的不屈不挠的韧性。她说，“人生的许多滋味都尝过了。唯一可以相告的，你能为我高兴的：是我并不颓丧，不认挫败，保持韧性。”她在台湾大学外语系学习时，老师说她外语基础差，强令转到历史系去。可她奋发学习，最后竟以优异的外语成绩，被美国加州大学录取。在加大，她用英文写作的《扬子江头几多愁》，获得了米高梅奖第一名，击败了那些用自己母语英文写作的白人学生。当然，她从事文学创作事业，也有不顺的时候，她说，“瓶颈现象时常有，有时少不得停顿一阵，不写不想，把那扇门关闭起来。同时多看书，有机会旅行绝对不放过。”《文汇报》说，她“决不被动而完全是打主动仗的，有一副冲锋的勇气”。现在，她以她丰厚不朽的文学著作，充满爱心、正直善良的人生行状，为自己生命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人们都敬重她，怀念她！
如今，令我最难忘的是上世纪最后一年的春夏之交，我们陪於梨华的庐山之行。1999年，我们与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合作编写了一套五卷本的《世界著名华文女作家传》丛书。其中当然少不了有於梨华传 。这样，我们就与她有了多次反复的联系。在一次通话闲聊中，她透露说，她几乎走遍了全球的名山峻岭，可就是没来过庐山。这话我记在了心上，即与学校、出版社、报社、电视台商谈，大家一致乐意共同邀请她来访，上庐山一游。我们想借此机会，请她来给学生做个现身讲座，我们的华文文学课有她一个章节呢。电视台也想给她做个专访，报社、出版社也想随行报道她的行踪，顺便约稿，这可是热门话题呀。于是我正式向她发出来邀请。她喜出望外，决定6月18日从上海飞南昌。
也是天公作美，预报这几天南昌、庐山都是晴天多云。原本这里雨季还没有过去呢。当天下午五时，我们赶到机场，上海飞机正点到达。她们是最后出来的。先出来的就是於梨华。她短衣长裤，娇小身材，矫健身段。身后是她丈夫奥立文，纽约州立大学奥本尼分校的校长。是位残疾人，右腿像是假肢，用两手杖助步，相当吃力。旁边有一位小伙子帮忙，扶上轮椅。那小伙子是复旦大学外事处的，是奥立文的硕士生，叫陈寅章。专程陪送他们来的。我们顺利上车，直奔青山湖的五湖大酒店。一路上，於梨华左顾右盼，问东问西，说说笑笑，十分活跃爽朗。到五湖，於梨华俩口安排在1316套房，朝东南。於梨华拉开窗帘，见四周水光粼粼，天水一色，顿时跳跃起来，叫道：“快来看呀！我们在水中央，好看呐！”她天真单纯得像个小孩呢。当晚是江西日报总编彭春兰宴请，江西各大媒体都来了人，纷纷采访约稿。而奥立文也闲不住，开始发飙了。让陈寅章做翻译，他大讲中英文语言的笑话，什么“啤酒”说成“屁股”呀，逗大家笑。他倒是个幽默有趣的人。
次晨，我们原定8时半出发，可磨蹭到近9时才动身。分乘两部车，我与小张陪於梨华三人在前面一辆车，后面一辆商务车是电视台报社记者。一路上，主要由是我来介绍庐山的历史变迁、人文景观，也有些传说趣事。於梨华听得很感兴趣，时不时还喜欢刨根问底。我基本上还经得起这考试，因我至少上山不下二十次，还参与编写过几本有关庐山历史和文学的书籍。谈笑间，很快就上山了。时已10点钟。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就直登东面含鄱口。因日照关系，看庐山一般是早看东，下午看西。所谓含鄱口，就是说这山口看去像是含着了一个鄱阳湖，山含着水，风景特别美丽壮观。於梨华像是着了魔似的，飞奔下来，朝含鄱口大牌楼跑去。记者们也尽力跟上，可怜奥立文只能孤零零一人坐在车里。我们帮他下车，走到南面湖口，也能极目看到远处水面和对面的最高峰汉阳峰。於梨华则从大牌楼往上登去。前面有三个观景亭，一般人只上到第二亭就止步，但她坚持要走完三个亭子，纵览含鄱口的全景，从五老峰直到山下的将军村。记者们要跟上她的确还很费劲的。之后，又去看了庐山国家植物园。近12时，我们才去到住处“新时代别墅”。我为了节约开支，事先找了北京的外甥，他在庐山长期租用了这个“新时代别墅”。我让他借来免费使用一次。他满口答应，即派人清扫了一番，安排好了服务员和专职厨师。这别墅据说原来是胡宗南的别墅，很宽敞，两层楼，有十几间房间，有客厅有餐厅，外面有很大的院子，有大草坪大松树。我们的车就直接开进了别墅。我让服务员安排好房间，休息一会儿就准备开饭了。开饭前，服务员小康问大家又什么口忌吗？奥立文抢着说：“除了皮蛋、臭豆腐，天上飞的，地下走的，都可以吃。”逗得大家哄然大笑。午餐十分丰盛，特别有庐山的特产三石：石鸡、石鱼、石耳（就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大青蛙、小鱼仔、黑木耳）。大家吃的很开心，就是没有喝酒。一则大都不会喝酒，二则下午还有节目。不过，於梨华还请出厨师来，以饮料代酒，向他致谢。
饭后稍事休息，就又出发去参观庐山大厦、庐山博物馆以及庐山大礼堂。这些都是民国时期老建筑群，时间有限，只能走马观花，一带而过。之后去看了庐山人工湖旁的芦林一号别墅。号称毛主席故居，其实主席基本上没在那里住过，不过是照他的居住习惯而设计建造的。院子不小，一色平房，卫生间特大，有书架，可读书。看后，就来到“美庐”参观。那是当年一个英国人送给蒋介石、宋美龄的别墅。在院子南面树林中，有一块天然巨石，上刻有“美庐”的字样，据说是宋美龄亲自题写的。现在这里门牌叫河东路180号。它是唯一的国共两党最高领导人住过的豪宅。它有三个敞开式外廊，一个大平台，一楼南头还有一个十多平方米的阳台。主体是两层，上下格局一样，都有大客厅、大卧室，宽大的门，以落地玻璃和木格几何图案装饰，显得高贵阔绰。更因为政治，“把这幢小楼推上了迷离而又显赫的境地。”书载，毛主席第一次踏进美庐时，第一句话是：“蒋委员长，我来了！”实在意味深长。人们还特别欣赏它的绿门、绿窗、绿廊、绿栏、绿柱，就那灰褐色石墙，也因爬山虎的缠绕成了绿墙。它承载了百年历史风云，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成了庐山的旅游景点，对外开放。这个美庐，现在还陈列出了大量的历史文物和资料，供参观者阅览。於梨华来到这里，既对这里的小楼风景颇为赞赏，更被那些难得的历史文物资料所倾倒。她戴起了老花眼镜，一头钻进故纸堆里去了，直到人们提醒她，下面还有电视台的采访呢，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嘴上还叨念着“值得一看！值得一看！”。已近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了牯岭的街心公园，省卫视台要在那里对於梨华做个专访节目。我们借此就自由活动了。这里是庐山唯一的商业区，大家可以逛街购物，休闲一番。可奥立文却一时内急，要找厕所。他想悄悄一人独自行动，可没几步就不行了。山上到处都是高高低低，上坡下坡，寸步难行。司机就帮他扶上小车，开车去找厕所。但司机对庐山道路不熟，开着车在山上到处转圈，直到於梨华的专访节目做完，他们才会来。奥立文笑着对大家说：“我这小便，现在可以收入吉尼斯的世界纪录呢！”晚餐我就安排在街心公园下面的九江工商局招待所。那局长是我的学生，也是於梨华的粉丝。那菜肴精致美观，不亚于五星级大餐厅。一开席，奥立文就拿起两根筷子，东歪西倒地插来插去找东西吃。我对他笑着说：“你能用筷子吃饭，很好。可那姿势不对，有些难看。”他狡辩地说：“不是说白猫黑猫，抓着了老鼠就是好猫嘛。”可他半天还抓不起菜来。大家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这饭局快要结束时，我就向大家说：“大家尽量吃饱些，累了一天，好好休息，晚上没有节目了，养精蓄锐，明天节目更精彩，也更累，可要真正考验你们的体力呢。”於梨华笑了说：“没问题。我久经沙场。明见高低吧！”
20日清晨，晴空万里。我们5时多就都起来了。大家在院子里大树草坪四周遛遛，吸收新鲜空气，欣赏大自然美景。厨师早早蒸好了一大笼肉包子，还有稀粥、荷包蛋、花生米、咸菜等。开饭了。奥立文，毫不客气，一口气吃了5个大包，两蛋两粥，我也不示弱，吃了4个大包，两蛋两粥，於梨华是两个大包，一蛋一粥，不少花生米，毕竟个子娇小。不到8时，就出发了。小车送我们到花径下车，往后就靠自己两条腿了。在花径白居易诗的石碑前，大家合影留念，之后就跨过马路，准备下锦绣谷了。而奥立文则由司机陪同，单独行动，游花径、仙人洞。此时，於梨华正在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地吟诵白居易的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我郑重向她宣告：前面锦绣谷是非常陡峭的下坡路，全是石头台阶，打滑，很危险，还要走上近一小时才能到仙人洞。要考虑自己身体条件，不能勉强逞能，最好还是坐车直接下到仙人洞吧。可她毫不动摇，坚持要自己走下去。我们无可奈何，只有陪同她慢慢走吧走下去。当我们走过天桥，转向南面，前面豁然开朗，一望千里。於梨华忽然情不自禁大叫一声：“哇！太漂亮了！太漂亮了！”在阳光的照耀下，宽广无垠的绿色大地闪着金光，远处是茫茫的长江，近处是绿荫红墙的东林寺，四周稻浪滚滚，炊烟袅袅。於梨华看得如痴如呆，说：“生平走过千山万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绝伦的风景。真不枉此生，不枉此生了！”她真是兴奋起来了，下坡越走越有劲，也不让人扶，边走还边看风景。到仙人洞不到一小时，与奥立文会合了。接着是大天池，那就要朝上走了。我问要休息一会儿吗？於梨华立即就说不需要，抓紧时间吧。奥力文的车可在大天池等候。我们就开始要向上攀登了。於梨华个小身轻，登的比我们还块，不久就到了大天池。这古池已经干涸，倒是前方的龙首崖引起了於梨华的关注。我说那龙首崖就不必去了，上下五百多台阶，约有25层楼高，而且更陡峭难爬，也没有太多看头，只是像个龙头而已。还号称舍身崖，下面是万丈深渊，不少人就在那里失足舍身呢！於梨华一听到后面说的是舍身崖，就来劲了，就一定要下去看个究竟。她就是这么任性。我们只能依了她，走呗。好不容易下到龙首崖，大家都气喘吁吁，可她不当回事，立即就往龙头走去，我们慌忙叫住她：“危险呀！别往前走呀！”可她倒像慷慨就义，大无畏地一步一步迈向龙头顶端，还将一只脚伸到外面，两眼向下张望，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了！我们吓得都不敢出声，不敢睁眼，屏住呼吸，祈求老天爷保佑啊。而她看够了后，转过身子，从从容容地退了回来，说：“这里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呀！”她这惊险的一幕，真叫我们终生难忘！多么勇敢率性的女作家呀！之后，我们怎么艰难地爬上大天池，回到别墅，用餐，收拾行装，下午上车，一溜烟回到南昌，都不想一一赘述了。於梨华给我们留下的深刻印象，我们已经永难忘怀。
当晚，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宴请并赠书给於梨华，接着，她又与我一同赶到省卫视台，晚间8时，有一台“读书时间”节目，让於梨华与我以对话形式谈谈於梨华的文学作品。我们主要讨论了她的两个作品：成名之作《梦回青河》；巅峰之作《又见棕榈 又见棕榈》。观众颇为踊跃，不时有电话来参与讨论，提出问题。於梨华很高兴，一一回答，并夸奖观众读书认真。次日上午，我们学校专门为她举行了一场“於梨华客座教授受聘仪式暨学术报告会”。她接到了大红聘书，十分珍惜，说：“这是最可贵的礼物！”。她的报告也受到学生的热烈欢迎，提问插话不断，重点也在那两本书。最后，我别开生面特请她丈夫、纽约大学校长奥立文来讲话。他也不客气地就站在台下讲起来。他讲了二十分钟，主要是讲美国的青少年教育问题。复旦的陈寅章做翻译。他的观点新颖，实例具体，学生们很有兴趣。研究生张黎黎勇敢地站起来，用英语和他直接对话，当场热烈起来。奥立文极为惊讶，认真地回答问题，引起全场十分活跃热闹。会后，学生们蜂拥而上，纷纷请求於梨华签名留念，不少人捧着的就是《梦回青河》《又见棕榈 又见棕榈》的书。事后，於梨华说 这里的学生很有水平呢！中午，清华来的院士校长潘际銮，设宴招待於、奥夫妇。就在我校专家楼，采用的是西餐形式，长条桌子西餐菜。奥立文特别高兴，感到似回到了老家。他与潘校长一见如故，用英语滔滔不绝侃侃而谈。谈中美做校长的差别，交流办学的经验。於梨华也参与其中，还不时的讲些睿智的故事，取笑逗乐，就像一家子人了。
匆匆四天时间，紧张、热烈、坦诚、友爱。直到今日，当年於梨华的音容笑貌，个性风采，时不时的仍在我眼前闪现，我真想梦回庐山，又见梨华呀！
完稿于南昌大学青山湖区18斋
2020年5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