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就半部中国近代史的为什么会是湖南人?
自古以来,中央与地方“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在治乱之际,必有一革新国民之思潮自地方诞生,然而很快便会变成全国性的思想,近世湖南的政治启蒙即为一突出例子。自清季中叶以来,由于太平天国运动,曾国藩回乡组建湘勇以对抗之,其勇武之形象,乡故之情谊,为湘人所自诩,而明亡之际的湖南哲学家王船山,对湖南一省有志于革新一地民风的有识之士,尤其关键。湘人近世之政治革新运动,从湘军将领带动的洋务运动、唐才常的自立军起义、黄兴创建的华兴会,到民国初年的湖南自治运动等,都有坚实的军事实力作为后盾。在中国近代史上,确实较少见到这样的例子。
美国研究中国近代史的著名学者裴士锋,在《天国之秋》之后的这本《湖南人与现代中国》,试图梳理近世湖南的政治思潮。在此等论述阙如的美国学界,裴士锋的论述尤其触目。可以将本书所描述的近世湖南与传统论述中的近世广东,作为近世中国地方文化的不同典范来作对比(可参看魏斐德著作《大门口的陌生 人:1839-1861年间华南的社会动乱》)。
近世湖南与广东的地方意识就如内陆与海滨的性格特征,后者深受外国思想和舶来事物影响,这种趋势在其他口岸开放地区如江浙沪一带也类似,而位处帝国边陲的华南地区尤其成为动乱温床。然而湖南一开始便以传统捍卫者自居,在外国传教士进入中国各省传教兴学的时候,湖南是他们无法染指的唯一省份,湖南民间社会对外国人的宗教尤其抵制,湘人传统观念根深蒂固,且同乡情谊深厚,对外来事物一致抗拒,然一旦经同为湘人的官宦名贤推广,便蔚为一时之新风气。在湘勇镇压太平天国以后,郭嵩焘以王船山(王夫之)思想鼓励湘人接受洋学不要排外,与后来周汉仇外排洋心态,如出一辙,都是以湘人为本位。
从曾国藩以降,湖南诸贤莫不推崇王船山,他们自己也成为同省后辈学习的对象,当中师承关系及思想发展轨迹可谓错综复杂。裴士锋的书并不厚,却能条目分明地描述几十年间湘人思想及政治活动的变化,可谓难得。他对于王船山在不同著作中阐述的思想,固只能点到即止地讲述,但配合当时的局势,让读者窥探湖南诸贤的志向和思想对世局的影响,从中看出湖南思潮的发展脉络。王船山重视实学,视文韬武略为同等重要,这也影响了湖南人崇尚勇武的民风。
当然,从湘军镇压太平军开始,湘人已开始走一条与广东人甚至全国同胞殊异的道路。近世湖南独立自主的思潮,表现出近世中华帝国秩序土崩瓦解之际,声称承继荆楚文化并处于中国腹地的荆湘,正在摸索自身的文明身份,湘人既不是魏斐德说的潜在地勾结洋人的华南社会,又殊异于周朝以来的中原文化,在地理上固然有其独特一面。作为中国人的一员,湖南人也有中国人某些矛盾而机巧的性格:在自身弱势时“主张湖南人负有引领中国其他人步入未来的天命”,在强大时则“主张湖南人该摆脱中国的束缚”,一如中国人既以“恨铁不成钢”的心态自怨自艾,希图脱离这一腐朽的中华帝国主体;但面对外来者的时候又不得不提醒自己的国族身份。再者,传统中国人对于民族和国家的观念从来就很模糊又很有弹性。